但當肖懿卿活脫脫站在他跟前,易寧對上那雙陌生龍瞳,即使眼神熟悉的,他也不敢相信,面前這個纖弱的少年郎便是九年前為天下殫精竭慮而香消玉殞的家姊。
易寧審視的目光將肖懿卿從頭到腳掃了個乾淨:清晰的鬢角青絲、分明突出的喉結、高挺的山根眉骨……皆無絲毫粉飾,滿面無一分假皮透光、反光。
他真的是男兒身!她不是死了嗎?我親眼見她丰神乾癟,化為乾屍,亦親手將她焚煅化灰!她為什麼沒死,甚至變幻男兒身份重返人間?他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仙?
易寧滿心疑惑滲透著驚懼惶恐,錦繡絲袍甚至被緊攥於袖的雙手所濡。
雖然在此之前,肖懿卿便做好了被至親之人猜忌審判的心理準備,但真當易寧幾欲把他透視的眼神落於己身,那般如芒在背的不適感還是很難讓肖懿卿坦然接受。
“陛下,安好。”
許久沉默後,肖懿卿先開口,未行禮,也未有半分舉動,可話語的疏離任誰也聽出他心中冷漠的怒火。
陛下?
少年略顯稚嫩的清冷嗓音一出便撫定了驚懼狂想的易寧,但他很快又踟躇起來。
易寧原以為九年未見的肖懿卿會親切地喚他“寧兒”,溫柔得一如他九載舊夢中的阿姊;或者,“易寧”,帶著怒氣,質問著他的不信任。
可為什麼……
是——陛下?!
陛下?
陛下安好?
何來安好!
九載枯骨夢魘夜夜將易寧折磨,一身武功更是讓他時時愧疚心痛:是自己奪去了本屬於阿姊的一切!
他不止一次祈願發誓:若日光倒退,歲月重來,他願犧牲自我一切換姐姐安好。
可為什麼,“姐姐”真的再次站在他的面前,他卻感到害怕畏懼?
是畏懼少年一如前塵的商業手腕會動搖國祚,還是畏懼少年起死回生的驚天之密!
分明畏懼!但又是為何,在其明顯的疏離後,自己卻這樣的難過?
他究竟在難過什麼?可能易寧自己也不知道。
“你叫我什麼?”易寧幾乎是脫口而出,可聲音極輕,帶著幾分難過,又帶有幾分試探,讓人分不清其中真情與假意。
“陛下。”
肖懿卿權當是山頂的風太大,讓他這個時年二十八的“弟弟”有些恍惚空耳。
只是這次回答,肖懿卿唇邊卻詭異地浮現出一分笑意,像是蔑視,又像嘲諷。
“陛下明知我心中所繫,卻強扭我前來拜見。不知小民有何可為陛下所驅策?”肖懿卿回望了一眼山間叢立的帶刀御林軍,聲線甚是壓制,“陛下蓋世武功,小民手無縛雞之力;天子聖德巍巍,小民已是惶恐不已。又何須這多侍從披甲帶刀防衛?”
“這不是朕的本意。”易寧很想解釋,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
朕?呵呵,好個“朕”!肖懿卿雙目低頷,微微蹙眉,心中只嘆:眼前人,果然已非彼時人。
“好,那陛下召小民前來,是想問什麼,還是要確定什麼?”肖懿卿側身走到一旁的石凳上,拿起火爐上早就沸滾的茶水,坐下慢慢斟酌。
“你究竟是不是朕心中一直牽掛的那個人?”易寧對肖懿卿的無禮與傲慢視若無睹,只是迫切追問上前,“朕知道,這世上,阿狸僅對一人效忠!”
“是。”低坐的肖懿卿眉眼一抬,精光熠熠的眸子裡藏著易寧看不明的情緒,“‘一絳紅星孛子時墮於天冠彌勒菩薩殿,慧靈亟視之,止見一子臥於彌勒襟內,玉雪玲瓏,謂其天降胄才,名之曰瓊華。’故周書中所記,不是民間傳言,是真事兒。老夫三世為人,算到現在,已然年愈花甲。”
老夫?三世為人?年愈花甲?
肖懿卿說的每一個字皆如一柄利錐狠狠紮在易寧狂跳的太陽穴上,讓他既痛又驚,泛紅的雙眸瞠得滾圓,沸騰的心緒久久不能平息。
與易寧的震悚相對,肖懿卿出奇的平靜,他徐徐吹拂杯中茶水,緩緩淺酌,平淡的口氣彷彿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陛下不必用看妖物的眼神盯著我,我是人,只不過比旁人多死了兩次。上蒼垂憐,讓我帶著記憶重生到不同的凡胎肉體,僅此而已。沒有法力武術可蠱人心,沒有家財萬貫能惑民眾,更沒有百萬雄兵奪天下。我是瓊華,是易宏、寯羽,也是如今的——肖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