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恭滿面羞慚,紅了臉,扶著紙的手也徽微打抖。他方才心裡一直不服,自己也在河工,也是滿手老繭腕背上血痕累累,就坐在乾隆身邊,偏偏卻表彰了躲在側影裡的鄂善,此刻才明白皇上對自己另有一份苛求!半晌,才吶吶說道:“老相國這話,學生如醍醐灌頂。中榜那年,確實是和幾個同年吃酒多了,所以失態了。但這個冤沒處告訴,學生只有自己加勉,兢兢業業為朝廷作事,以求功名之心修養德性,不辜負太老師栽培苦心。”
“這就對了!”張廷玉那核桃皮一樣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援筆濡墨,在宣紙上寫了尺幅大小兩個字:戒得又密密綴上幾行小字,“乾隆六年十月壬午,莊思泉公囑餘作字。因思及昔年扈從聖祖幸避暑山莊事,得此二字。青年亦是同季同時,是日雪大如掌,風嘯如狂,聖祖垂戒諸子於戒得居。吾輩臣子,思及‘戒得’之義,可不慎乎?”
寫罷,正覓圖章時,卻見小路子抱著一疊文書跟著一個太監進來,張廷玉問道:“小路子,怎麼這早晚來了?你的腿怎麼了,看著有點瘸?”小路子小心地把文書奏摺放在長條卷案上,笑著回道:“院裡苔蘚賊滑的,摔了一跤,又防著溼了這些寶貝,腿就有點扭了筋……相爺正寫字兒吶,這可是我的好福氣,我這就要放外任辦差去,跟了您這幾年,總見您給大員們寫字兒,我官太小沒敢張口。今兒既湊上來了,求相爺給點面子,另稟相爺,我如今改名字了,還是萬歲爺親自起的呢……”說著便將乾隆去軍機處“覲見”的情形說了。張廷玉是素來不輕易給人寫字題句的,今日給莊有恭寫條幅,已覺破例,正思量著婉拒,聽是乾隆給肖路正名,便改了主意,笑道:“我的字並不好,官做的大了,人們就虛捧起來,其實自己心裡明鏡一樣,因此只好藏拙,倒也不為拿大的。今兒你既有福氣覲見主子給你定名字,我索性也給你湊個趣兒,便又扯過一張小一點的紙,心裡想:這是個地道的土佬兒,如今又放外任,應以君子小人之義儆戒,便寫道:行仁義者為君子,不行仁義者為小人,此統而言之也。君子中有百千等級,小人中亦有百千等級,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內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內君子者有之。大道無恆,唯修德而已矣。張廷玉謹識。
筆走龍蛇似的一篇草書,墨汁淋漓地遞給了肖路,說道:“你初入宦途,又是捐的官,千言萬語,也只是要你做個君子官,造福一方立功聖朝,也就不辜負我這一片苦心了。”
“謝相爺賜字,謝相爺教導。”肖路高興得滿面紅光,雙手接過那紙,小心吹乾了,說道:“我原是德州客棧的小夥計,能有今日,全虧了楊大人和相爺的提攜。楊大人是第一清官,相爺又是第一名臣。你們都是君子,我也不好意思當小人。我雖讀書少,從小就聽鼓兒詞,樊噲是個殺豬的出身,黥布是個死囚,呂蒙正討過飯,當時不也是小人?後來都成‘君子’了。我這一去做起來,準叫老相國滿意……”
二人聽他說“不好意思”當小人,都不禁莞爾一笑。後來聽他搬來的人物,才曉得這跑堂的在軍機處耳濡目染大有長進。張廷玉送莊有恭出軒時,肖路見沒人,便將那把扇子也袖了藏起。又張羅著把送來的文書分門別類一札札疊起,眼見晚飯上來,肖路才告辭出來,一溜煙兒回到下處。
此刻,傅恆已到了嶽鍾麒府中。他的家眷都還在四川。北京的這一處舊宅,坐落在城皇廟南街原是奮威將軍晉升一等公時雍正皇帝所賜,兒子嶽浚任山東巡撫,來往京師不便,嶽鍾麒便將宅子讓給了兒子。他來北京閉門思過等待部議校勘,自然還住了這裡。嶽鍾麒從張廷玉處悶悶不樂回府,屏絕家人,獨自足坐了半個時辰,只一們又一口喝著又苦又澀的釅茶,噓著心裡的寒氣。傅恆奉旨前來撫慰,卻沒有宣旨的名分,因此不讓門上通稟,只帶了家下小奚奴一同進來,見嶽鍾麒半閉著眼坐在安樂椅上,雙手扶膝,彷彿入定的模樣,不禁笑道:“東美公,獨個兒在家參禪啦?”
“是傅相!”嶽鍾麒猛地一顫,坐直了身子,見屋裡已經暗下來,忙命:“快掌燈!——傅相,有旨意麼?”顫巍巍起身便欲行禮,傅恆搶上兩步按住了,呵呵笑道:“哪有那麼多旨意!我去十四爺府瞧他的病,順便來看看你。也虧了是你,這院裡沒有內眷,家丁長隨幾十號,前院到後院鴉雀無聲,荒得像座古廟,我在這樣地方住一天也就悶煞了。你還該將夫人和兒女們接到京裡來的……”嶽鍾麒笑了笑,讓座上茶以後也坐了,喟然嘆道:“六爺天璜貴胄,我這一輩子從兵營裡打滾出來的,怎麼相比呢?這院裡的長隨家人,其實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