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了賬就送錢過去!”
接聲兒便聽裡屋“哎”地答應一聲,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挑簾出來,高挑身材杏子臉,烏鴉鴉一頭青絲,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直垂到腰肢,青布大褂月白撒褲滾著繡梅鑲邊兒,一身爽淨利麻出來,只看了王爾烈三人一眼,走到老漢身邊小聲道:“這半個月賒了人家二百多文呢!我娘抓藥的賬也沒還,就是人家不張口,我也不好意思的……”說罷轉過臉,大大方方給顒琰蹲了個福兒,說道:“爺們吉樣!我們實在是小本生意,沒不過腳面的水,不怕爺笑話,得請爺賞了錢,才好開口買肉回來,爺們包涵些個。”顒琰生在深宮,養在王府,身邊丫頭多得叫不過名字,也向不在這上頭留心。這樣頭遭瀆面相對,那姑娘黑瞋瞋一雙瞳仁凝視自己,頓覺渾身不自在,忙著掏袖子摸荷包,才想起錢在驢搭包裡。人精子早已遞過半兩一塊小錁子,笑道:“這個連欠他的債都還上了。瞧你一家子也是老實人,不用找了。”惠丫頭接了錢,忽閃著眼看了看三位客人,忽然臉一紅,變得有點忸怩,躬腰一斂衽,細聲細氣道:“謝大爺的賞……你們是菩薩心腸,老天爺照應著爺們呢……”說罷匆匆去了。
這裡老漢擺出飯來,白麵玉米黃白二色煎餅焦脆噴香,另有蔥白兒、薑絲、醋胳蒜薹兒、紅椒,蕪姜,大醬碟兒裡兌了小磨香油,還有生醃芹菜、豆腐丁兒、青白翠紅滿案撲鼻兒香,顒琰平生沒吃過這色飯菜,蔥蘸醬加小豆腐捲了玉米麵煎餅,人口但覺齒頰生津。王爾烈吃了一口,便連叫:“好,好!就這醃菜也和我東北不相上下!”老漢在旁吸著旱菸看他們吃飯,說道:“只是這地分兒水不好。我們吃慣了也沒什麼,外來人消受不了。”人精子卻似乎不在乎那鹼水稀飯,煎餅卷蔥猛吃,稀飯猛喝。
閒話吃喝中顒琰才知道這家姓魯。淄川老家前年鬧蝗災落居這裡,近村開了五畝鹼地,變賣了行李家當在臨路蓋這幾間房,專門照應驛道過往腳伕車把式挑擔推小車一應苦作行人。顒琰因問:“既然鹼地能開荒,你多開些地不好?五畝能有多大收項?”
“地就在那南邊。”魯老漢用煙桿指指門外,“這地要用水洗才能種點高粱什麼的。水洗過的地沒勁,幸虧這鎮上多的是牛馬糞,漚出來再上地,夏天雨水多再洗。比我們老家種地費十倍的工不止。老伴身子骨結實還好,給人家過往客人洗洗衣裳,縫縫綴綴將就混個肚子圓。她去年老寒腿犯病,就算我一家子都病了……唉!”他滿臉皺紋,彷彿在品咂旱菸的苦辣滋味癟著嘴吮著菸嘴吞吐煙霧:“沒法活命了……德州那邊聽說活計好找,他舅舅來說了,兒子閨女都去,兒子會木匠,惠兒能洗衣裳,針錢活計也好,正給他們湊盤纏,討條生路去吧!”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沉默了。
王爾烈在旁聽著,代這一家想想,也真是沒有法子。因問道:“滄縣既然不如淄川,你們回鄉去不好?熟人熟土的到底有個照應,何必叫兒女們再去德州?”魯老漢道:“這地方臨官道靠運河,北京南京過來過去的大官多,還算有王法,我們家那塊裡進去就是青石山,大戶人家一頭通官一頭通匪,忒霸道的了。今兒一個捐,明兒一個稅,後日又是哪個大王來‘借糧’,一層層兒都壓了小戶人家身上。像惠兒這樣的女孩子,出門走親戚五里地都不放心,財主們巴結土匪,叫了佃戶人家妮子進去‘幫活’,一個不對就糟蹋了——”他還要說時,惠兒已端著個條盤進來,大約在門外已聽了這“不中聽”話,紅著臉嗔道:“爹!哪有這麼多閒話!”人精子看那塊牛肉,是整整一個牛後腿肩胛,上頭帶著湯鍋裡的浮沫,猶自蒸騰大冒熱氣,整個屋裡都彌散著濃烈的肉香和茴香桂皮香味,嘻嘻笑著接過來安在桌上,從腰中抽出一柄解剜尖刀割下一臠,說道:“小惠,這塊筋胛板給我主子們薄薄切一盤。剩下的我來消了它!”
“不要了,我已經飽了。”顒琰連連搖手道,“王先生儘管吃,我是不用的了。”王爾烈也笑,“我連日暈船,只想清淡的,也吃飽了一倒要看你怎麼吃完它!”
人精子笑道:“這點子肉何足道哉!幹我這行的要不能吃,哪來的氣力給主子出力賣命?”說著一刀切下,摞起又一刀,一大塊牛肉分成了老粗砂碗來大四塊,一手握捲餅,一手淋淋漓抓著肉,嗚嘯就一口咬下,滿嘴油光光的,也不見怎樣嚅動,登時就沒了。他也不嫌燙口,一時蔥捲餅子蘸醬,左右開弓往嘴裡填,一時端碗喝粥,豆腐小菜一撈食之,並連牛肉一塊又一塊,肥膩膩油漉漉只情遞送,竟似不怎麼咀嚼,一霎兒功夫,連原來桌上剩菜俱都一掃盡淨。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顒琰駭然道:“不連牛肉,你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