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好黑,黑到彷彿再也不會亮起。
傅百里站在門邊,拄著柺杖,他沉重地望向窗外沒有半顆星子的夜空,也許很快,港島就會下起一場大雨,再將陸先生傳奇的一生悄悄帶走。
大太太陪在他身旁,邊上的是傅芷和傅清歡,三太太正在為傅芷仔細地整理衣領口,三太太今晚並不用過去,等給傅芷理完了,她就慢悠悠地扶著腰,從大太太眼前走過。
最後下樓的,是傅荒和花懸。
在此之前,花懸幾乎沒怎麼見過傅百里,他很少待在家,偶爾回的幾次,也多半都在頂樓的那間書房。
蒼蒼的白髮,早就在歲月間,爬上了這位港島巨賈,他的腿腳是利索的,可總習慣拄根柺杖,從一輛輛賓士邁巴赫中出來,再踏進屬於他的流光溢彩。
他手裡持的是身份與地位,是他的文明杖。
傅宅的大門被推開,傅百里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有些滯重,眉眼裡含著悲傷,傅家兒女就跟在他身後,他走得緩,他們也不敢行疾一分。
每個人,都換上了深沉的黑色大衣。
車子跑得很快,車外的天仍是黑,冬夜太漫長,抵達醫院的時候,恰好是半明半暗的交界點。
陸先生是在參加完慈善晚宴回去的路上,意外被車撞死的,尖銳的玻璃碎片扎進了他頭顱,割破他的頸部動脈,血液噴濺。
他與肇事者,以及陸家司機,全部當場死亡。
而陸昴是第一個衝過去見到現場的人,因為當時,他坐的車就跟在陸先生後面,幾步之遙,卻是死生之差。
遍地鮮血,陸昴親眼看著自己年邁的父親,身上被插滿了玻璃,碎片刺入柔軟的面板,他的身體一抖一抖,最終嚥了氣。
紅色的血液似乎淌不盡,流不完,它們染透了陸昴身上昂貴的西服,也浸溼了幾個鐘頭前,陸先生笑著為他挑選的白襯衫。
陸昴淚流滿面,他跪在地上,在人來人往裡,死死抱住倒在血泊裡的父親,哭得絕望又悲痛。
可曾聽過鯨落?
當鯨死亡後,它的屍體會爆發出一種悲寂的響聲,最終墜入深海。
而陸昴這夜的哭聲,就像一場鯨落。
·
養和醫院的醫生在試圖搶救後,最終,還是為陸先生蓋上了白布,全院上下深深鞠躬許久,趕來的陸家人哭倒了一片。
撕心裂肺的哭聲,響徹了寒冷的夜。
確認死亡後,陸家大太太只通知了陸先生生前的兩位摯友:傅百里與葉祖和,而對外的正式訃告,將在數日以後釋出。
三位叱吒了港島數十載的鴻商,至此不再完整。
傅百里幾乎是跟葉祖和同時到醫院的,葉家來了四人,分別是葉祖和與他的太太,女兒葉生,還有女婿白一羽。
哪怕車子跑得再快,他們也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哀傷,瀰漫在每個人的眼中。
人一到,陸家原本已經停下的哭喊又響了起來,一聲勝過一聲,他們滿面淚痕。
可花懸卻沒有見到陸昴。
除了傅百里,其餘的傅家人在向死者家屬表達了遺憾後,都被安排進養和醫院的私家房休息,傅荒和花懸在一間。
全落地的窗房,俯瞰就是跑馬場和銅鑼灣。
也許是才見了一場死亡,花懸總覺得,今晚的傅荒看起來格外悲傷,他從前,並不會這樣。
傅荒穿著黑色的薄毛衣,衣領有些高,遮蓋了他凸起的喉結,也半擋住了他優越的下顎線,他沉默地坐在地毯上,在花懸身邊,他們並排坐著,於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總以為長夜將明,可長夜難明。
“花懸,你為什麼會護著我。”
良久,久到花懸以為傅荒今晚不會再說一句話了,卻聽到了他的聲音,帶著涼意,卻又醇得如同從肺腑裡發出的音色。
他又喃喃:“在半島的天台,還有,昨晚的事故。”
傅荒側過頭,他不再看玻璃窗以外的世界,而是專注地看著花懸,聲音加重了幾分:“為什麼?”
散去眼底的薄霧,他將那層清清冷冷撥開,只留下微亮的眸光,難得的他竟滿眼都是溫柔。
他似乎,真的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他們的身後,是綿軟而乾淨的床,花懸往後挪了一些,她將脊背貼向床邊,再緩緩地讓整個人都倚靠在那兒。
“命同一體。”
她用最輕柔的語氣,講出了最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