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集被突如其來的指責釘在了原地。
巢稚卻沒有再繼續下去,再次恢復了沉默。
琴臺旁,一時無聲。
最終,是風神沛打破了寂靜。
“此事終是叔夜被害,不必苛責,嗣宗引以為戒罷!”
從阮集、嵇慷、劉伶三人所謂“止休三俊”、“竹林三賢”的名聲傳揚開來,甚至連蓬萊道洲的小小仙門郡,都有人追捧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處於危險之中了。
那樣的名聲,若無他們自己有意無意的配合,怎能流傳到如此程度?
想當年,嵇慷十歲拜入止休宗,日夜遊蕩竹林,陳仲偶然見他氣息變化非同尋常,擔憂他年齡小,遇到礙難而失之於極端,便現身詢問,卻原是他深愛樂曲,偏偏長輩都說樂乃禮之用,不可肆意。
嵇慷心中糾結之時,入竹林聽聞了風吹竹葉之聲,若有所得。
於是,就在竹林中,嵇慷對陳仲說出了一段令人驚訝、讚歎的話來:“絲竹與俎豆並存,羽毛與揖讓俱用,正言與和聲同發,斯亦自然之禮也。”
絲竹所奏之樂,形似羽毛飄飛之舞,由人聲合奏之歌,這三者與“俎豆”、“揖讓”、“正言”所代表的禮儀相比較,都是不夠規範與嚴肅的,近古以前,前三者都不能登上大雅之堂,而兩漢以來,它們已經被皇室、公卿所接受。
年僅十歲的嵇慷,在竹林間看到了變化的力量。
而後來,他更是將這一觀點加入了他的《聲無哀樂論》,只不過那時的他,用這同樣一句話所表述的重心,已經從“自然變化”轉移去了“音樂與民風”之間的相互影響。
從這裡,就可以隱約看到嵇慷行事的變化與他最終被害的根由。
他從單純的愛音樂,變得關注起了“鄉校庠塾”,變得期盼“聽是聲也,必聞此言;觀是容也,必從此禮”。
他從因禮對音樂的束縛而痛苦,而喊出“禮豈為吾輩設哉”,變得“淫之與正同乎心,雅、靡之體,亦足以觀”。【1】
一個關注治政的隱士,已經不再是真正的隱士。
隱士的名聲,已經從無關緊要,變成了出仕為官的籌碼。
所以,當年陳仲對十歲的嵇慷十分欣賞,嵇慷的話,以及陳仲與之同遊竹林的“美談”,就只在陳仲的親密好友,以及親密好友的親密好友之間流傳。
而嵇慷寫就《聲無哀樂論》,卻立刻天下轟傳,就連默默尋找傳人,等待大限降臨的陳仲都不得不聽聞。
竹林三賢,就是這樣聞名天下的。
他們試圖融匯儒道,走進朝堂,那就同樣需要承擔朝堂所帶來的危險後果。
如果他們始終像竹山五友,像銅鵜翁風神沛,像巢稚那樣,聲名只在類似陳仲的,一心求道之士間流傳,又怎麼會被司茂盯上?
阮集失神落魄,好一會兒方才喃喃道:“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
聞名天下好不好,當然好,可是也會招來禍患。
看起來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陳仲卻忍不住搖頭。
他離開止休宗的這些年,鍾季拙真的是,把止休宗完完全全帶入了另外一條路啊!
阮集、嵇慷這些年輕一輩中,最為傑出的弟子,都紛紛步入歧途。
陳仲終究不忍心對阮集視而不見,道:“《鴻烈》流於雜家,子元方才所言,以盈虧之理亞可近之,禍福相因則適足以為謬。”
世人多以前漢淮南王所著《鴻烈》一書為道家,然而這等觀點實則出自對道家的一知半解。
阮集自語中提及的“禍福相因”可算是《鴻烈》中流傳甚廣,且被作為道家之理看待的一則箴言。
然而這所謂的“禍福相因”既無“夫唯病病,是以不病”這等顛撲不破的縝密,也無“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的形上概括。
一匹馬丟失,就一定會帶回一群馬嗎?
一個人丟馬又獲得了更多馬,另一個人丟馬沒有獲得更多馬,又該如何講述禍福?
《鴻烈》之中,多是此類不堪琢磨之論。
它雖然涉及道、儒、法、墨、陰陽諸家,可惜卻沒有一家願意將它視為同類。
阮集短時間內迭遭打擊,站在原地欲哭無淚。
陳仲嘆息一聲,本來這三個年輕人是受害一方,他沒打算在事情平息前過於刺激他們,但巢稚既然已經把阮集他們的過失說開了,也沒必要刻意迴避。
這個時候,需要給阮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