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
王承先是很清楚丁夏的治政措施的。
所以他聽著那兄弟兩個解釋境遇的時候,很容易就明白了這件事的真正原因,責任確實該歸於丁夏。
可是,陳仲是怎樣一眼得知的呢?
難倒此前陳仲曾悄然到訪過武次郡,在郡中詳細走訪過?
陳仲迎著丁夏的疑惑,王承先的好奇,微微一笑。
多日之前,他曾與董志張一道經過武次。
那時正值暑熱。
陳仲曾因田地裡的農人臉上表情生動,而對董志張稱讚丁夏治理武次郡的成就。
不客氣地說,陳仲返回蓬萊後,武次郡是陳仲在蓬萊見到的最好的地方。
但尋常人,誰願意在高懸的夏日之下,仍在田間勞作?
即便是最勤勞的農夫,也知曉趁著早、晚,太陽昇起前、剛落下的時辰,將田間的農活做完,最熱的時段便可以躲在家中、樹下。
偏偏,當時二人行舟過此,田間卻有數不清的農人不知躲避酷暑,反而為陳仲二人表演何為表情生動。
若要陳仲認為那些人都是傻的,除非陳仲傻了。
除去逼不得已,生計所迫,根本不必去做它想。
董志張或許想不到這些。
但在陳仲眼中,只存在要不要說的問題,不存在看不看得出的問題。
聽得陳仲娓娓道出前事。
丁夏羞慚無地。
王承先則大為敬佩。
周圍眾人更是紛紛生出了名不虛傳之感。
本就對陳仲十分仰慕的張機,此刻也再無疑惑,眼前這位看起來“不夠老”的前輩,必定就是陳仲!
“《太史公書》可為管子列傳,又豈吝於一桑?而終無桑弘羊列傳者,當別於此乎?”
陳仲指著那得了救治時不覺得幸運,直至得到黃金時才“知曉感恩”的兄弟倆。
管子與桑弘羊都興利,都輔佐君主使國家富強。
但管子之於齊國,是使百姓與國皆富。
桑弘羊之於前漢,則是使國用足而百姓疲敝,若非如此,孝武立冥土即便未成,又何至於成為汙點?
太史公記載的“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果真是為了“不虛美”、“不隱惡”而客觀記錄的讚美之詞嗎?
那恐怕要看看這句話是不是真的成立。
桑弘羊主導鹽鐵專營,直至民間淡食成風。
賦沒有加,但買鹽的錢,不知加了多少。
丁夏一拜到底:“陳公良言,丁夏必定銘記在心,今日之後,必當盡反此惡政,然丁夏愚魯之資,敢請陳公教我!”
讓陳仲教導?
那恐怕還真不行。
論治政,陳仲比丁夏的實際經驗差遠了。
發現問題,從來不是什麼困難。
如何解決問題,才是對智慧的考驗。
“遜之不可妄自菲薄。”
陳仲將丁夏攙起。
“武次之政,雖洪陸八道州,亦未見可匹之者。雖有瑕疵,攻之可也,何得目以惡政而欲盡反?”
丁夏萬沒有想到,陳仲已經用事實將他的觀點和治政方法完全駁倒,卻反過來支援他。
要知道,《管子》雖然既有道家遺緒,又有儒家枝節,但實質上堪稱開法家先河,是與從儒家荀子一脈蛻變而出的法家學說,共同支撐起法家道統的兩大分支之一。
道家傳人,看不上儒家的同時,更看不上法家!
陳仲身為道家修士,如此好的打擊法家道統的機會,竟然就這麼不要了?
丁夏想不通,但陳仲非常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他想要的是理想中的公平世界。
那樣的世界,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家學說真的可以給出。
包括道家。
道家只是嘗試向世人揭示這個世界的本質是什麼,卻不能告訴世人具體該怎樣利用世界的本質構建理想中的世界。
不。
或許先師老子早已講清楚了該怎樣做。
那便是無為。
不需要主動去做什麼,因為你做不到。
只需要去觀察,任其自然,因為只有這才是你能做到的——自然規律之下的演變。
所以,陳仲不在意治政者是誰,採用什麼樣的學問,因為這些無論是什麼,“自然”都會讓他們沿著“自然”的方向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