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樓的隆福寺,上了石階,遙遙相對的是西四牌樓的護國寺。兩廟之間,一街都是花市,一叢叢盛開的鮮花,萬紫千紅總是春。遊客上香祈福,絡繹不絕。
師父領了一干人等,拜神討賞,又浩蕩往護國寺去。寺門有一首竹枝詞:
東西兩廟最繁華,不收琳琅翡翠家;惟愛人工賣春色,生香不斷四時花。
每過新年,都是孩子們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過新年,娘都沒有來。
小豆子認了。——但他有師哥。
廠甸是正月裡最熱鬧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門,過鐵路,先見一眼望不到頭的大畫棚,一間連一間,逶迤而去。
然後是嘩嘩啦啦一陣風車聲,如海。五彩繽紛的風車輪不停旋轉,暈環如夢如幻,叫人難以衝出重圍。
暈環中出現兩張臉,小石頭和小豆子流連顧盼,不思脫身。
風箏攤旁有數丈長的蜈蚣、蝴蝶、螃蜒、金魚、瘦腿子、三陽啟泰……
小石頭花盡所有,買了盆兒糕、愛窩窩、薩其馬、豌豆黃……,一大包吃食,還有三尺長的糖葫蘆兩大串,上面還給插上一面彩色小紙旗。
正欲遞一串給小豆子,他不見了。
原來小豆子立在一家刺繡店鋪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錦簇前,陶醉不已。他終於掏出那塊存了數年的銀元,換來兩塊繡上花蝶的手絹。
送小石頭一塊,他兩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額示意:
“你帶著。”
小豆子有點委屈了。
“人家專門送你擦汗的。”
“有勞妃子——今日裡敗陣歸心神不定——”唱起來。
他和應:“勸大王休愁悶且放寬心。”
“哈!”小石頭道,“錢花光了,就只買兩塊手絹?”
“先買手絹,往後再存點,我要買最好看的戲衣。置行頭,添頭面。——總得是自己的東西,就我一個人的!”小豆子把心裡的話掏出來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滿是縱容。
走過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滿目的銅瓷細軟。這是破落戶變賣家當之處。
——赫見牆上掛了一把寶劍,纓穗飄拂著。劍鞘雕摟顏色內斂,沒有人知道那劍身的光彩,只供猜想。如一隻閣上的眼睛。
但小石頭傾慕地怔住了。
“譁!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地反應,“誰掛這把劍,準成真霸王!好威風!”
小豆子一聽,想也不想,一咬牙:
“師哥,我就送你這把劍吧!”
“哎呀哈哈,別犯傻了!一百塊大洋吶。咱倆加起來也值不了這麼大的價,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乾掉了。
他扳著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門邊,死命盯住那把劍,目光炯炯,要看到它心底裡方罷休。他決絕地:
“說定了!我就送你這把劍!”
小石頭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兒呢!”
是大事兒。
關師父正襟危坐,神情肅穆。
一眾剃光了頭的小子,也很莊嚴地侍立在後排,
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幾乎僵住。
拍照的鑽進黑布幕裡,看全景。祖師爺的廟前,露天,大太陽曬到每個人身上,暖暖的,癢癢的,在苦候。
良久。有點不耐。
空中飛過一隻風箏,就是那數丈長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個見到了,童心未混,擰過頭去看。另一個也見到了,咧嘴笑著。一個一個一個,嚮往著,心也飛去了。
一盞鎂燈舉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預備!”
孩子們又轉過來,回覆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關師父身後。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要他們站著死,沒一個斗膽坐著死。
鎂燈轟然一閃。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師爺眼底下,各有定數。各安天命。
只見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紅綢的簾遮住,香爐燭臺俱備。黃底黑字寫上無數神襖的名兒:“觀世音菩薩”、“伍猖兵馬大元帥”、“翼宿星君”、“天地君親師”、“鼓板老師”、“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諸神,照應著唱戲的人。
關師父領著徒兒下跪,深深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