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多年南征北討了,為宣傳招徠,二人便到萬盛影樓拍了些戲服和便裝照片。
在彩繪的虛假佈景前,高腳幾兒上有一盆長春的花,軟垂流蘇的幔幕,假山假石假遠景。
段小樓和程蝶衣都上了點粉,穿青綢薄紗,軟緞子長袍馬褂,翻起白袖裡。少年裘馬,衣履風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俠拍檔,不忘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把扇,不免也帶點架勢。
蝶衣的一雙蘭花手,舊痕盡脫,羞人答答。——不過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種“表演”,就投入角色,脫不了身。
蝶衣問拍照的:“照片什麼時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記住給我們塗上顏色,塗得好一點。”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門,非常熱切,“二位老闆,又要南下巡迴好幾個城兒了。”
“這回是戲園子張懸用的。”
拍照的更覺榮幸,哈著腰,謙恭喜氣:“二位老闆放心——”
忽聞一陣洶湧的聲浪,原來是口號。
刺耳的玻璃碎裂聲,令兩張傲慢的臉怔住。
“糟了!”影樓中那朵搞笑驚惶失色,“定是那東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剛享用著初來的虛榮,不明所以,也隨行。
大街上,都是吶喊: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中國猛醒!反對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貨,不做亡國奴!”
“還我山河!還我東三省!”
群情激昂的學生們,已打碎了玻璃窗櫥,把幾幀東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個痛快,漫天撒下,正灑到兩個翩翩公子身邊來。
前面還有日貨的商店,被憤怒的遊行示威群眾闖進去,砸毀焚燒。穿人字拖鞋的老闆橫著雙手來擋,擋不住。
混亂中,一個學生認出二人來:
“咦,戲子!”
“眼瞅著當亡國奴了,還妖里妖氣地照什麼相?”
蝶衣望了小樓一眼,不知應對。
“現在什麼時勢了?歌舞昇平,心中沒家沒國的。你是不是中國人?嚇?”
小樓已招來一輛黃包車,趕緊護送蝶衣上去。
小樓催促車子往另一頭走了。餘氣未消:
“乳臭未乾,只曉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頭,打去呀!敢情欺負的還是中國人!”
讀書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著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讀書人。什麼傢什麼國?讓你們只會啃書本的小子去報國吧,一斗芝麻添一顆,有你不多,無你不少,國家何嘗放你在眼內?
脫離險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誰敢欺負我?該怎麼報答?”
黃包車伕也吁了一口氣似地,放緩了腳步。拉過琉璃廠。
蝶衣一見,忽想到:
“可惜呀,廠甸那家店子,改成了棺材作坊了,怎麼打聽也問不出那把寶劍的下落。”
“什麼?”
小樓的心神一岔,為了路上走過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好色慕少艾,回頭多看一眼,沒聽清楚。
“哦,”他轉身來打個哈哈,“兒時一句話,你怎麼當真了!”
蝶衣一點玩笑的意思也沒有。只留神追看、什麼也見不著。他不肯定小樓是聽不清楚抑或他不相信。——而這是同一切過路的局外人無關的。但他有點不快。
黃包車把二人送到戲園子門外。
民國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華燈,背後有極大倉皇但又不願細思的華燈,敵人鐵蹄近了,它兀自輝煌,在兩個名兒:“段小樓”、“程蝶衣”的字下,閃爍變幻著。
小樓一指:
“瞧,我們的大水牌!”
因學會自己名字,便上前細認。這“水牌”寫上每天的劇目戲碼,演員名單。小樓一找就找到個“小”字,其他二字,依稀辨出,便滿心歡喜。“這是‘我’的名字!”
蝶衣也找到了。
是晚的壓軸大戲是《霸王別姬》。
因細意端詳,剛才的不快,馬上置諸腦後。
“喲,怎麼把我的名字擱在前邊啦?”掩飾著自己的暗喜。
小樓也沒介意;“你的戲叫座嘛,沒關係。我在你後邊挺好!”
蝶衣聽了這話,有點反應。——
他說:“什麼前邊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