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徵厘,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 在那裡,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只有貴省和廣東了。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谷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畫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巖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象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土,我不大好做人。』雪巖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善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他?』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稍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只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胡雪巖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論事,問一事∶『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胡雪巖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馬草,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伙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巖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巖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捻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裡,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巖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飢,看看也是好的。』『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麥餅。你信不信?』『怎麼不信?』胡雪巖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巖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我那位親家。』胡雪巖駭然。
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燾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時光來沖淡,反有與日俱深之勢;但何致於說出『大鋸活人』的這樣的話來?因此一時楞在那裡作聲不得。
左宗棠的臉上,也收起嬉笑之態,變得相當認真,眼睜得好在,嘴閉得好緊;但眼神閃爍,嘴唇翕動,竟似心湖中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