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的舊的,倒黴的怎麼總是這個姓蘇的呢?”可能想想有些滑稽,他也乾笑了幾聲,接著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八成是他家祖墳衝了哪方神聖了吧。”
安民再不開口,一鑿一鑿憋著勁刻著。他要使出這輩子所有的本事,把這個名字刻得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字——甚至御筆——都遒勁都瀟灑。
同時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就是殺頭,也不在這塊碑的刻工位置上像從前每一次那樣,留下自己的名字。
冰冷的石屑簌簌落地。
那批石碑早已不知去向。
而直到今天,無論是大陸、香港、臺灣,還是美國、日本,所有的中文教材上,都能在顯眼的位置找出一篇又一篇蘇軾的詩文。誰也無法統計,每天到底有多少張形狀膚色各異、口音不同的嘴,吟哦著、朗誦著,陶醉在蘇軾營造的藝術世界中。
甚至當年徽宗如此嚴厲的禁蘇令,也無法抑制人們對蘇軾詩文的喜愛,反而大大提高了蘇軾詩文的身價:連官家搜來焚燬的懸賞高的都有八十萬錢一篇(約相當於人民幣十萬元),那黑市的價格還了得?聽說有個徐州太守,賣境內蘇軾一塊碑的拓片發了大財呢。太學生間,不是流傳著這麼一個順口溜:“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根”嗎?
同為藝術家的徽宗和蔡京如此大傷風雅的做法,是不是也因為妒忌呢?
如果能知道這些,作者蘇軾會是什麼感覺?欣慰?滿足?驕傲?還是……
這許多文人墨客夢寐以求的輝煌,是蘇軾一生終極的目標嗎?
“問汝平生功業?”
宋元符三年(1100年),六十五歲的蘇東坡,終於從海南貶所獲赦北歸。
立在船頭,腳下波濤洶湧,身邊大帆獵獵。倚著船欄,老人長長舒了口氣,他彷彿預感到了什麼,是啊,該對這一生做個總結了:他低聲吟出了以上詩句。
良久良久,他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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揀盡寒枝(2)
這一生,似乎都在風塵僕僕地奔走:外任、貶斥,好不容易進了京,又是外任、貶斥。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熬著吧,時間到了,量移吧,近了八寸倒隨著又遠了一尺。一把年紀了,乾脆來個破天荒:快六十歲時居然做了本朝第一個被貶謫到大庾嶺以南的朝官——甚至還過了海,那個蠻荒之地簡直不能算是大宋本土了。由此想起很多年前另一個從手心裡溜走的天下第一:進士會試時,被歐陽修誤認為是門生曾鞏而避嫌改判的第二,不覺澀澀一笑。
那年自己多麼年輕啊。
家鄉碧琉璃色的岷江,酣暢地翻滾著嬉戲著,泛著啤酒般的白沫,擁著那艘載著父親和自己兄弟倆的小船,從樂山腳下出發,駛入滔滔長江,一路順流直下。父子三人昂首挺胸負手立於船頭,也是現在這個姿勢,只是那時連父親的腰桿都挺得比自己現在直。三雙精光閃閃的眸子貪婪地觀賞著沿途的秀色,遇到古蹟名勝,三人還上岸登臨,指點江山評論古人,興致來了父子對酌,高歌聯句,連白髮蒼蒼的老舟子都感嘆道:“這哪像是去趕考啊,純是遊山玩水來了!”
老舟子怎麼會知道,區區會試,哪裡放在咱父子心裡?咱要的是從此把滿腹的錦繡,鋪展在這滿目瘡痍的大地上,用無盡的經綸大濟苦難中的蒼生,還他個花團錦簇的太平世界!
果真世人識貨,在京師父子仨一炮打響。那時可真風光啊,無論是達官貴人歌女舞伎,甚至販夫走卒,誰不想親眼看看蜀中三蘇的廬山真面目呢?連文壇泰斗歐陽修見了自己的文章都在大庭廣眾之下擊節叫好,連聲大呼:“老夫當避此人一頭地了!”渾不顧身邊無數嫉妒得發紅的眼睛。
更令人欣喜的是,聖上,英明的聖上也知道了他的領土上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從宮中傳出來的訊息:仁宗皇帝讀了蘇軾兄弟的策論回到後宮時,在皇后面前竟然欣喜若狂:“愛卿啊,祝賀我吧!我今天終於為我們的兒子選好了兩個宰相呢!”
歡欣鼓舞的蘇軾高高捲起袖子,蘸著淋漓的濃墨,用他那枝如椽巨筆在大宋都城——世界的心臟——天下目光聚焦的中心揮灑著舞動著……
舞出一篇篇策論,課百官、厲法禁、安萬民、教戰守……筆鋒所到之處,如大江怒濤,夾震地風雷撲天而來,似乎遍地堆積千年的枯木死灰,都將在這雄渾的大浪中被捲入汪洋大海。王朝老邁陳舊的政體在昏昏沉睡中被這股澎湃的熱流衝得激靈了一下,而蘇軾看來,大宋下一步就將在自己的幫助下掙扎著站了起來,使中華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