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一時真的成了古人,居於綠水青山之間,一杯茶、一壺酒、一間茅屋足矣……不學今人非得要佔有一大堆外物(如:電視、電話、電腦、電冰箱、電唱機之類)才能安慰心靈,做到氣靜神凝。相比之下,我也並非“高人”,只是量力而行,以求身體舒適、並不求精神的純粹。山鄉生活恰好適宜於我的性情脾胃,明天我可能是“一堆灰、一個影、幾句讕言”,而今天我卻是這個春夜的享樂者,酒約黃昏、納著夜涼、閒話好時光……莊主也離開了他工作的腎型桌面加入我們和平的晚間春談,這時他會忘掉“壞人、疾病或腎……”。我會不禁朗誦一首我自己最喜歡的詩《夏天還很遠》(一首以我父親為原型的詩),這詩伴著昆蟲的夜鳴讓我追憶年華,繼續深深地涼爽下來而不像我永懷青春的母親熱烈起來……“一日逝去又一日”它安慰了我,也安慰了我們以及這個偶然的夜晚。《夏天還很遠》是我係列夏天主題(母親是夏天的絕對主角)中,唯一一首與父親有關的詩,儘管其中有兩行我那熟悉的神秘的憂愁:“左手也疲倦/暗地裡一直往左邊”,但全詩卻夜涼如水,舒緩婉約,氣氛瀰漫著一種過去的(20世紀40年代或更早)光輝。我在這光輝中看見了父親的青年時代、中年時代、老年時代。他愛穿清潔的白襯衫和乾淨的布鞋;他對人與事充滿了習慣的文雅及親切的專注;他是十月誕生的,自然而然,“所有的善在十月的夜晚進來”。在詩中,我想象了一座20世紀40年代重慶風景裡的小竹樓(那是父親偏愛的環境):很可能就是在皂角山莊這一帶,某個夏末初秋的時節,父親攜友慢慢前往,在安靜的友情中悄然登臨。“太美,全不察覺”,我只有在幻想中追憶,往事依稀,年復一年,“如一隻舊盒子/一個褪色的書箋”,如這很遠很遠的夏天。
這一時期的山莊生活使我沉浸於過去的遐想,那些不相連貫的片段逐一呈現在我的眼前。我想到1978年初春,那時我恍如就是從這間平房(我當時所在農村的住房與這間我住的山莊的平房很相近)動身遠去廣州,出發前兩天,一隻早春的燕子速疾地飛進我的室內,它一個倏然輕旋又飛往碧藍的春天,燕子,一個多麼富有詩意的稱呼,它預報了我輕盈的遠行,我美麗的知青歲月(我對上山下鄉的體會永遠是美的,山民質樸、空氣清新、遊山玩水、趕場吃酒、輕鬆愉快、極富鄉野之趣,耕作與收割也合健康之道,我對農村的美感也是導致我後來兩度選擇去農業大學教書的原因;我的知青歲月唯一的瑕疵是夜晚的政治學習、集中讀報之類)由於一隻神秘的春燕飛臨而“不幸”結束了。時光似乎轉了一個大圈又把我帶回皂角山莊——身臨其境的過去,浪漫主義的鄉村,這一切又那麼自然而容易地回來了。我讀過黃翔一篇我無比珍愛的散文《末世啞默》,他在文中所描繪的“啞默山莊”猶如我日夜居住的皂角山莊,周圍盡是草、木、樹、石,不遠處散落的幾粒房舍(全被綠意掩映)、炊煙、寂靜的田園。我以幸福的目光久久地注視這一切,直到發現這一切又久久地幸福地注視著我,在凝視中,一些過去的亮點正一閃即逝:我似乎看見我多年前我的父親唯一一次莫名的淚水;看見一個昔日我暗戀的女中學生,我怎樣心慌意亂從她身邊走過,而她隨著忙碌的歲月漸漸發胖,提著裝滿蔬菜、肉食的菜籃匆匆向家趕去,消失在茫茫下班回家的人群中,須知,她可差一點就成為一名優雅的芭蕾舞演員;我想到一個詩人的命運,詩人在這個大地已失去了他昔日的心願之鄉,連俄國這個詩人最後的天堂也消失了……我也想到促成我寫這本書的1989年,鐘鳴不斷地鼓舞和催促,那一個夏日,在青城山一間幽暗的旅店,我們徹夜談論著一本書的美,回憶之美,人與事之美……而生活對於一個詩人永遠都難落到實處,那實處早已落到他幻美的心靈。
五、皂角山莊(3)
而山莊——我心中最後一個田園,在1992年暮春全面消散了。一個更早的春天,一個我稱之為“左邊”的春天,我曾滿懷幸福的痛苦經歷了它,但又莫名其妙地離開了它。一個更強大的春天來臨了,它吹滅了毛澤東時代最後一個“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春天。山莊主人徹底放棄了對“腎臟”的偏愛、沉思和研究,緊急投身春天的“市場”,唸經的老婦人也去老君洞趕製麵條,叫賣於遊人;戴眼鏡要錢的少年身穿牛仔褲問我要不要打火機……生意興隆、山莊荒蕪,布店、酒店、肉店、鞋店喧鬧於黃桷埡昔日冷清的街面,悠閒了幾代的山民也放下茶壺直奔大城而去。我也告別了皂角樹,帶著剛做完的一場春夢下山重找事做。
在這一年(1992),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