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叫:“是他吃掉的!他夜裡偷跑出來吃掉的!他是個瘋子……”我訇然大哭。蘭蘭也嚇得大哭。
漂亮護士開始不信,繼之臉色也變了。她走開了一會,再出現時,帶著幾個老醫生走來。他們問了我許多問題,又湊到花跟前去看;我說了些什麼,連我自己也弄不清了。總之我不停地說著說著,只感到說得越多就越安全。
後來,他們到李覺病房裡去了。漂亮護士帶我回屋,給我服用了兩片很小的藥片,我深深地睡去。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
十四
我甦醒時已是第二天中午,病房裡非常寂靜。
驀地,樓內傳來一聲長呼,是李覺的聲音。他在喊我的名字。“你們把他弄到哪兒去了?讓他來,讓他來!我們剛講到水的分子結構,還沒講水的三種基本形態呢。喂,你來呀!……別管他們的事。也別讓他們管我們的事。你走開,出去……”
李覺一遍遍呼喚我的名字,忽而高亢,忽而低微,嗓音熱烈而焦急。他一遍遍地呼喚我,就是不肯停歇。病房裡的大人們替我把門窗關上,聲音仍然透過縫隙傳進來。我縮成一團,怕極了,渾身發抖。副教授幾次走到我身邊,欲言又止,表情十分複雜。我恨他們,包括他在內的全體人們,都知道李覺是瘋子,可就是不告訴我。他們全體大人合起來欺騙我一人,我萬萬想不到人有這麼壞。我恐懼極了,憤恨極了。
李覺還在喊我的名字。我怎麼也逃不開他的聲音。他要再這麼喊下去,我一定會發瘋的……終於,李覺不喊了,開始像通常那樣給我講授,語調清晰明淨,吐字發聲都十分有條理,我隱隱約約聽出他正在講趣味三角函式,正是他第—天給我講過的東西。現在,他以為我正坐在他的面前,正興致勃勃聽他講授呢。實際上,他是在對著一隻空蕩蕩的小板凳說話,他真的開始瘋了。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他將我的魂擄去了。我把頭蒙進被窩裡流淚,整個人縮得只有針尖那麼一點大。
夜裡,我從夢中醒來,又聽見李覺在喊我的名字,一遍遍不停。然後,他又開始對面前的“我”講授著,直到天明。第二天中午,李覺再次喊我的名字……
我從床上跳起來,衝出病區,跑出大樓,直朝那條花徑奔去,一直跑到無人處,才藏進一叢三角梅下面哭泣。我不敢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三條腿慢慢地朝我走來,歪著脖子看我,然後,它臥下了,一動不動,它在陪著我,它半閉著眼睛,頸毛微額。
蘭蘭來了,只有她能找到我。她一聲不吭,站在我身邊,把她的小手伸到我頭上,輕輕撫摸著。突然,她低聲說:“哎呀,你有白頭髮了。一根,兩根,三根……這還有半根,一共三根半。”
十五
李覺是東南某大學青年講師,在校時,他就才華超群,目無下塵。他天生敏感而多思,經常發表一些大膽過人的創見。他講課時,階梯課堂裡塞滿人,幾乎半個大學的學生都跑到他這來了。他屢屢講得十分過癮。他因為講,而學生們因為聽,雙方都著迷了。大學的老教授們並非缺乏學識,他們只是不敢像李覺那樣諮意講學。李覺的父親是中央委員,省內著名領導,李覺無論說什麼有他這個背景在,誰也不會從政治是非方面挑剔。一次,他墜入一個艱深的研究課題,不能自拔。待他論文大致完成之後,忽然在他的稿堆上出現了一本書,一本半個世紀以前某外國教授論該課題的書,李覺的所有論點,無一不在該書中出現。而那本書內的論點與論述,比一打李覺加起來還要深刻得多,精彩得多!
當時,李覺就失常了。他不明白:
為什麼從沒有人告訴他這些呢?
為什麼人們都在暗中看著他的蠢舉而不點拔他呢?
為什麼這校內藏龍臥虎,偏偏不聞龍吟虎嘯,只有他這隻蠢鴨誇誇其談呢?……
他受到巨大的刺激,被送進精神病院診治。剛剛好些的時候,不幸又得了重病,只好轉入我們這所醫院。院方開始不願意收治,怕一個瘋子鬧得病員們不安。他父親親自到院長家懇求,說他兒子沒有瘋,也絕不會瘋,他兒於是用功過度累垮了。
李覺終於住進六號病房,醫院裡除了三五人之外,無人知道他的真實情況。李覺曾患精神病的事,被徹底封鎖起來。何況,他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他只有一項不正常的慾望:好向人授課。
天緣有定,李覺找上我了。而我正處於孤獨寂寞中,立刻投向了他。
在我們全然無知時,醫院方面密切注意著我們。他們發現,我們這種關係對雙方都大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