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們不但不制止,反而暗中予我們方便。比如,我到李覺那兒去過無數次,就一次也沒有遇到醫護人員的阻攔……假如,我和李覺就這麼下去的話,我肯定永遠不會知道內情——哦,那該多好呵。但是,人們太敏感了。生病的人,因為病因的奇妙作用更加敏感。很快有人瞧出異常,然後病區裡傳遍了“李覺是瘋子”的故事。只有我和李覺茫然不知。我們,仍然在溫馨的講授中雙雙著迷。
這一天,病房裡來了一位老者。我從眾人的目光裡,看出他是個大首長。他左邊站著院長,右邊站著科主任。再往後,站著一小群幹部樣的人。他走進我所在的病房,朝病員們拱拱手,非常客氣地請他們“不要起來,快休息快休息……”然後,他的睛睛轉向我,看了好久,點點頭:“是個聰明孩子啊!”背轉身,走了。
混亂中,我隱約聽人低聲說:“李覺被抬走了。”
我跑出樓道.看見一副擔架,李覺躺在上面,像是睡著了,兩條結實的皮帶捆在他身上。他被抬進一輛救護車。他終於“出院”了。
大首長面色陰沉,朝四周望望,似在與這裡告別。三條腿從他跟前不遠處跑過去,他驚愕地看著它,然後生氣地跟在場的人說;“你們看,這像什麼話?在一所救死扶傷的醫院裡,居然讓一條殘廢狗跑來跑去,病員們看了,能不受刺激麼?來探視的人看了,還敢把患者往這裡送麼?……人們會聯想的呀。我建議:儘快把它處理掉!”
院長和主任連忙答應。大首長又客氣地朝在場的人們拱拱手,上車走了。
院長待車影消失,回頭朝一位幹部嘆道;“聽見了吧,不要再拖了,把它處理掉吧。”
院長和主任們也走了。那位幹部對另一條粗大漢子呦喝:“吳頭,你不是好吃狗肉麼,交給你了。立刻辦掉!”
吳頭朝花徑那裡走去幾步,牢騷滿腹地:“這東西少條腿呢,味道肯定不正……”
我流著淚跑回樓裡,不敢聽三條腿的降叫聲。在樓內,我確實聽不見外面動靜。但是,我清晰如見地感覺到:它正在用三條腿發瘋般地蹦跳,它一頭鑽進花叢,拼命躲藏,棍棒如雨點選下,把花叢全打爛了。它的慘叫聲在我心裡轟響,就像……就像我在替它嗥叫。從此,我再沒看見過它。
我走進六號病房,裡面已經空空蕩蕩。病床被剝掉床單,展出刺目的床墊。遍地是各種各樣碎片,都是李覺發病時砸的。陽光投入進來,陽光也顯得坑坑窪窪。我站在屋子當中發呆,李覺的音容恍惚就在面前。副教授踱進來,一言不發,把我牽出去了。
半個月後,我也出院了。漂亮護士把我送出樓,她頭一次沒有戴口罩,弄得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以前,她的大半張臉是藏在口罩裡的,我已經適應那副樣子。我以為那副樣子最美。現在她取掉了口罩,我簡直受不了她的真實的容貌。我呆呆地看著她,直到她叫我的名字,才相信是她。雖然她還是很美,在微笑。可我恐懼地朝後退,她的臉她的笑,如同一塊優美的生鐵在微笑。
我在醫院大門口碰見了副教授,我猜他是有意在這兒等我的。他送了我一支鋼筆做禮物。他猶疑了好久才跟我說:“孩子,要再見了。我有一句話,你現在可能還不明白,但是你記住就行,將來會明白的。李覺是個非常可愛的人哪,當他呼喊你的時候,你應該去他那裡,應該勇敢地去!只要你一去,他就會好的。你一去,他就不會生病。唉……”
副教授幾乎落淚。
我忽然猜到:原來,他多次到我床頭,就是想叫我到李覺那兒去,但他說不出口來。那樣做,對我太殘酷了。
十六
這是我一生當中最大的悔恨。
副教授說得對,在李覺呼喊我的時候,我應該到他身邊佔,傾聽他那些奇妙的講授。只要我在他身邊,他的感情、慾望、才華都得到伸張,於是他也就感到了強大,感到了安全,他就不會發瘋。偏偏在李覺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因為恐懼而背叛了他。同時,我還將他視作妖魔,痛恨著他。
其實,在那所醫院裡,最孤獨的不是我,而是他。
後來我無數次回想,李覺真是個瘋子麼?當我們不以為他是瘋子時,他好端端的。
當我們都把他當做瘋子時,他就真的瘋了。
那麼,我們憑什麼認為他人是瘋子呢?我們據以判斷瘋狂的標準,就那麼確定無誤麼?也許,我們內心正藏著一頭妖魔。所以,我們總在別人身上看見它。
李覺是我的人生啟蒙導師。如今,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