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剛健,卻沉靜,這是她陌生的氣質,那次碼頭告別後他們就沒有再見到,她記得那是個潮溼的陰天,江上灰濛濛的,好像有一層薄霧,她去拉他的手,十指相扣的指尖冰涼冰涼,就像互相捏著塊生鐵。
好像他們的手指比他們的意識更早感受到那一次告別的意味。而現在已是農曆七月的大暑天,在滿是刨花木料和鐵釘簡直是傢俱廠車間的未來新房,她和阿三面對面,隔了這麼些年,如同隔著寬闊的大洋,她強烈感受著距離產生的吸引。
他們的臉上都是汗,在這個炎熱的夏天,在這間暫時變成工場間的未來新房門口,她為無法遏制身體裡的那頭野獸而絕望。
“我們去外面走走好嗎?”阿三拘謹地問道。
在八四年夏天黃昏,走出這條擠滿舊房子的老弄堂,弄堂外車水馬龍,不要說談話,連正常走路都碰碰撞撞,處處是障礙。真奇怪,諾大的城市竟沒有說話散步的地方?那是絕望後的悲傷。
“要不去老大昌坐一會兒?”
他提議,那也是她能夠想起來的可以進去一坐的地方。整條淮海路只有一個老大昌可以有咖啡喝,並有著名的義大利風味的牛油糕,其他西式點心也是以味道純正揚名,而對年輕人,這棟小樓的幽雅和浪漫充滿談情說愛氣氛,是整個城市屈指可數的情調場所。
不過,他們必須步行穿過兩條橫馬路,假如不想擠車。謝天謝地,新房居然也在她熟悉的區域,未婚夫的父親評上教授,分到一間房給他們做婚房,是否這也是她在這個夏天結婚的理由?她有時禁不住問自己。
他們已經看到站在馬路對面這棟小小的法國風格的小樓房,在等紅燈轉綠燈的岔路口,他們的身後便是國泰電影院,不由地一起轉臉抬頭去看當時印象就已經模糊的電影海報,更清晰的記憶是他們一起陪著海參站在海報牆下等退票,手裡握著一毛錢在等退票的都是海參這樣年齡的男生。
“《金姬銀姬的命運》。”他們異口同聲。
“海參居然等到退票。”阿三說。
“居然就在我們身後兩排。”蝶來笑,還哼了一聲,“覺得他是故意的,是要監視我們。”
還是那麼率真、任性,在嘈雜的街上行走中而漸漸擺脫了絕望的蝶來又無拘無束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回眸笑瞥一眼阿三,長長的眼梢勾畫出蝶來特有的嫵媚,阿三怔怔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令更多的回憶湧現,在暗了燈的影院,十指緊扣的手,替代著被禁錮的身體,指尖的神經彷彿裸露在肌膚外面,連觸控都成了最強烈的刺激,一陣陣伴隨著痛感的戰慄,令他們發現指尖的表達力竟是那麼豐富,蝶來第一次有了要阿三擁抱的渴望。而兩排之後卻坐著海參,慾望在被阻撓時愈加高漲,他們之後的約會便有了身體的渴求,然而偌大的城市,竟然沒有讓慾望伸展的空間,就像剛才突然發現要找個地方談話散步也並不容易。
紅燈已轉綠燈,蝶來轉身欲過馬路。
“陪我看一場電影吧,就算為我送行。”阿三說,帶著懇求。
我們還有勇氣走進這一個總是讓心悸動卻看不見彼此臉的地方嗎?心蝶的內心閃過疑問,但她的胳膊已經被阿三的手掌握住,他不由分說把她拉進了電影院。
場子裡觀眾寥寥,他們走到最後一排,還沒有在座位坐妥,她已經被他擁在懷裡。
阿三特有的氣息,那也是她生命中最早獲得記憶的男性氣息,她深深的呼吸著,是長久的窒息後感官被刺激醒來的呼吸。在溫度陡然下降的冷氣電影廳,他們的嘴合在一起,兩張嘴兩片舌互相拼命吮吸,像飢餓的嬰兒。
她已經看不到他,她的面前已沒有他的形象,她僅僅在感受曾經讓自己的身體倍受折磨的熱能,它後來漸漸沉睡,漸漸地讓她忘了它的存在,在那些年,那些春心萌動的歲月,他們用彼此從未玷汙過的熱情互相點燃、互相安慰、互相給予愛的想像。
她的眼眶蘊滿淚水,但她沒有讓它流下來。
他不也在受煎熬嗎,在熱吻中,他痛苦地蠕動著身體發出呻吟。那時他們已經從影院轉到他的家,他的母親和家人去飯店吃飯,那是與他離去有關的晚宴,可是他卻和她躺在他的從小睡到大的單人床。
好像這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做愛,他們的身體被汗水浸透,房間裡的小風扇怎能冷卻積聚多年的來自兩具年輕身體的熱能?
“以為你應該和海參走到一起。”
當他們終於安靜下來可以說說話,阿三的第一句話竟讓蝶來吃了一驚,他們本來並肩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