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一眼——他正在想的心事,女皇帝卻已說了出來,他想:她真是這樣聰明的嗎?
“但是!”她微喟著,再接下去,“我還是不能放心,如果我一旦放棄權力,我不曉得會有什麼變化。”
《武則天》第十六卷(8)
“陛下,太子忠謹……”狄仁傑囁嚅地說。
“我的兒子是忠謹的。”她苦笑著,“不過,問題不在於此啊!”她稍微頓歇,苦笑著接下去,“倘若我的兒子和我一樣地能幹,我也不必擔心了,不幸的他是一箇中人,既愚,又少有智思,這樣的人最會壞事。”
女皇帝毫無保留地批評嗣君,使謹守臣道的狄仁傑無法啟齒。
“我想,這些時,我覺得廬陵王比嗣君厚道。”武曌似是自語。這不是應該宣洩的心事,但是,她卻於無意之間宣洩出來。
自然,狄仁傑更加不敢介面,他低下頭。
“我的家事比國事更難處。”她低籲著,“其實,承嗣和三思兩個,都比我的兩個兒子強,”她再頓歇,感慨地接下去,“我不明白,人們為何反對我立侄子。”
“陛下,那是人們對陛下的忠心。”狄仁傑把握了機會,沉重地道出。
“對我的忠心?”
“陛下,人們想到百年之後的事,古往今來,只有兒子為父母設祭,從來沒有侄兒為姑母立廟。”狄仁傑至誠地、樸質地道出。
武曌自心底感受到了撼動。她從來沒有想到血食千秋這一方面,她是現實的,她明察目前諸事,而且也只是現實上的問題。現在,狄仁傑提到百年之後的事,歷史的傳統,好像一件失落的東西,如今又找了回來。她怔怔地看著面前鬚髮蒼蒼的老臣,一時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陛下,臣愚,所言是否失當?”狄仁傑婉轉地問。這一句雖然是問話,但在性質上,不啻是加重剛才的意見。
“仁杰——”女皇帝低喟著,“你說得對!我們可以改變許多事,可是,我們不能改變傳統。”她稍頓歇,又發出沉重的嘆息,“每一個氏族都有它的傳統,我知道了……”她說到最後,聲音微弱,除了自己之外,旁人是無法聽到的。
可是,狄仁傑卻自女皇帝淚光閃閃的雙目獲得了啟示,他想:“這個高不可測的女人,終於為傳統擊倒了。傳統,使我勝利了!”他把握機會,不欲多事逗留,躬身行禮,一面說:
“臣請辭——”
“嗯。”她顯然地噙住眼淚回答,“仁杰,你不必退休,伴著我再撐幾年吧!”
——這不是以君的身分來發令的,這是以朋友的身分發言的,他們,已逾越了君臣的界限,他們,已經是朋友了。在朋友的基礎上,是無話不可談的,也無所不可要求的。
狄仁傑,同樣在朋友的基礎上允承下來,他要在現在的職位上繼續為女皇帝服務,直至於死,他想:“她和我,都老了,也都不久了。”
《武則天》第十七卷(1)
黃昏,落日的餘光照著御苑中一排松樹的頂端,有風,樹枝搖晃著,落日的餘光也搖晃著。
一輛小巧的宮車從白石的甬道上徐徐地行來,過了一座小橋,就到達通天宮的南側門前。
宮車直入門內,由四名內廷的內侍接替推送車輛。
車上,端坐著大周女皇帝武曌。
女皇帝微笑著,以手勢制止宮車,接著,她低聲說:“我想下來走走。”
於是,兩名內侍扶了女皇帝緩緩地下了宮車——女皇帝的行動很迂緩,跨上階石的時候,腳步是滯重的。
——這是龍鍾,每一個人都無法避免這一個階段,自然界的一日,有黃昏日落,人的一生,也必然有暮年。龍鍾,是暮年所必有的徵象。
可是,在通天宮的侍從們,卻以為女皇帝的龍鍾只是暫時的現象,女皇帝病了三個月啊!現在,是大病初癒的景光,並不是真正的老……至於女皇帝本身,也如此地相信。她以為再過幾天,自己又會回覆健朗的。為著表示自己的體力在恢復中,因此,她要走走。
通天宮南殿的長廊上,已點上了燈,在落日黃昏,燈光是黯淡的,顯然,與夕陽的色澤也不調和。她看了一眼,皺皺眉,但並未表示意見。
於是,她的侍從女官上官婉兒迎了出來,恭敬地行禮。
“陛下,控鶴監全體供奉都在恭候聖駕。”
女皇帝現出清新的微笑,繼續向內走。
於是控鶴監張易之率頭供奉張昌宗、吉頊、田歸道、李迥秀、薛稷等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