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不停。
崇禎略一抬頭,見戌時將盡,望望餘下的一摞奏章,將身子直起,一旁隨侍的小太監曹化淳見了,彎腰輕聲笑道:“聖躬宜稍節養。萬歲爺忙了大半夜,該歇息了。”伸手向外一揚,殿外進來一個宮女,懷裡抱著黃龍緞袱,輕步向前,開啟緞袱,提出一掛鈿螺剔紅的兩層小食盒。片刻間,一個盛著冰糖燕窩湯的成窯青花蓋碗、一把銀匙和幾粒虎眼窩絲糖擺在崇禎面前。小宮女將碗蓋揭去,碗內兀自冒著熱氣。崇禎放下硃筆,拿起銀匙,慢慢地把燕窩湯喝完,看著那宮女輕手輕腳地收拾了退下,不由打了一個哈欠,閉目道:“著實有些累了。朕非痴人,豈會不知歇息?只是國家百業待舉,朕心裡急,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略停一下,又道:“當年皇兄繼位時,朕曾戲言也要做幾天耍耍,找個樂子。哪裡想到做皇帝竟是天下最苦最累的差事,難怪太祖爺有詩說:
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
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猶擁被。
並非一味矯情,實在是冷暖甘苦自知之言呀!”
曹化淳接聲道:“可不是麼!萬歲爺旰食衣宵,日理萬機,竟有些臣子不知為君的艱難,暗懷怨恨呢!”
“可有什麼風聞?”崇禎不禁一怔,脫口追問。
“也是太祖爺朝的。”
“噢!講來聽聽。”崇禎取了茶盞在手,起身踱步。
“奴婢聽內書堂的先生說起太祖爺,好生仰慕,依理說做臣子的能侍奉這般英主,豈非人生幸事?自該任勞任怨,鞠躬盡瘁了。誰知臨安府有個讀了幾天書叫什麼錢財的,聽他的名字便知道此人好逸惡勞貪財享樂。太祖爺徵他到南京做官,竟不感念,卻以上朝為苦,下朝後閒倚在床頭作了四句歪詩:
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
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
這成什麼話?對得起太祖爺的知遇之恩,對得起天地良心麼?”
崇禎聽得一口茶險些噴出,笑罵道:“朕聽你說起前朝故事,還道你長了不少學問,幾句話便露了馬腳,卻是隻知大概,不求甚解。哪裡是什麼錢財,他名叫錢宰,字子予,是有名的大儒,哪裡只讀了幾天的書!”
“讀書再多,卻不知忠君盡職,又有什麼用處?還不是將書讀死了!啊呀!原來萬歲爺知道,奴婢不敢獻醜了。”曹化淳臉面微紅,神情不禁扭捏起來。雖說入宮將近半年,宮裡的禮儀習練領會不少,然他心裡一想起南城兵馬司的那個小太監,登時忘了天子的威嚴,忍不住露出一些頑皮的天性。
崇禎含笑道:“朕倒想看看你還有多少醜沒露出來。”
曹化淳機靈異常,當即回道:“奴婢出些醜,能博萬歲爺一笑,總比錢宰胡亂讀些什麼書惹太祖爺生氣的好。”忙取壺給崇禎添了熱茶,接講說:“錢宰不曾想到,那些詩句被潛藏在窗外的一個錦衣衛檢校筆錄下來,稟報了太祖爺。次日下朝時,太祖爺將錢宰留了,單刀直入問他:‘聽說先生昨晚作了一首好詩,不知是什麼樣的奇文,不妨吟出來與朕一同玩味。’錢宰心知事已洩露,害怕詩中的哀怨之情忤怒了太祖爺,登時嚇得大汗淋漓,提筆竟寫不成字了。太祖爺將檢校過錄的紙片擲與他道:‘為文吟詩當發乎情止於禮,先生如何沒由來恁的欺心,朕何時嫌遲了?不如將嫌字改為憂字,倒也合乎實情,不致湮沒了你的一片忠心。先生以為如何?’錢宰忙磕頭謝罪,不久上疏求去,太祖爺屁一般地將他放了。”
崇禎聽他言語粗魯,並未責怪,頷首道:“當年太祖爺何等英武,丕基立國,治御天下,海內晏然。國家承平日久,太祖爺以年屆不惑之身,一天尚要看兩百多件奏疏,處理四百餘樁事,不得不熬夜,又不得不早起。有時看得頭暈目眩,便命太監念來聽。太祖爺苦為什麼?累為什麼?還不是為大明江山永固,千秋萬代!”崇禎似是不勝嚮往,眼裡灼灼閃光。
曹化淳垂手鵠立,嚅嚅道:“太祖爺驅除韃虜,一統天下,自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流的人物,只是廢中書,罷宰相,事必躬親,日理萬機,似也太過勞累,而臣工們卻落得個清閒自在,放縱得實在不成樣子。”
“太祖爺也是不得已。當年用胡惟庸為左丞相,深加倚重,不料他竟專權樹黨,似這等狼子野心,如何留的用的?古人說國之利器不可與人,實在是至理名言。以太祖爺之英武聖睿,尚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朕春秋鼎盛,身體素健,卻也吃得住累的,如何可以忽玩?”崇禎轉頭瞟他一眼,溫聲道:“朕明白你的心。朕也想垂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