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落雪還要趕回密雲,以免明日耽誤公事。崔呈秀也不強留,蕭靈犀起身送弟弟出中門,叮囑他今非昔比,凡事都要盡心,不可將把柄落在人手。崔呈秀坐在棋盤前發了一會兒呆,見蕭靈犀回來,還要充些名士權貴的模樣,忍著性子下那盤殘棋,只是那棋早下得不成模樣,便起身走到窗前,見天色果然陰沉起來,墨一般的彤雲遮嚴了半個天空,眼見院裡的殘雪尚未化完,怕是又來一場冬雪了。將近申時,崔呈秀從暖炕上起來,感到腹中有些飢了,才想起尚不曾用過午飯,披衣下來,外面正落著霰雪。廳堂上火盆燒得極旺,上好的木炭通體明紅,蕭靈犀將椅子靠近火盆,手捧一本書出神地看,神色有幾分悲慼,臉頰腮邊隱隱有些淚痕,全然不知崔呈秀睡醒出來。崔呈秀負手踱到她身後,笑道:“看《三國》,掉眼淚,為古人擔憂,不怕傷了自家的身子?”
蕭靈犀將書一合,淚眼含笑:“老爺起來啦!外面就要下雪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這會兒子可覺得飢了?婢子已吩咐廚下煮好了參湯。”
“寶娘,就你知道咱的心思,這般陰冷的天氣,參湯可是滋補的好東西。讀的什麼書?”
蕭靈犀忙用帕子拭了眼睛,嬌聲道:“都是些稗史小說,登不得大雅之堂,入不得老爺青眼的。”
“該不是什麼淫詞豔曲吧?竟這般地惹動你的情腸,含羞灑淚的!”崔呈秀從身後雙手將她摟了,花白的鬍子在她的粉臉上來回劃過幾下,伸手將她的細手握了,將那書在眼前平展開來,石藍色封皮上豎貼著一條窄窄的百紙箋,上面是四個端端正正的宋體黑字:警世通言。“哼!此人咱也有所耳聞,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縣官。”說著轉到椅子前,摟了蕭靈犀在椅子上坐了,頗有些不屑道:“此人名馮夢龍,表字猶龍,又字耳猶,別署龍子猶、顧曲散人、墨憨齋主人,南直隸長洲人。文思倒也敏銳,詩文倒也藻麗,只是一味沉湎文藝,不修仕宦,只任過五年福建壽寧知縣,倒編次了三部傳奇小說,《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恆言》,世稱三言,卻也可讀。聽聞勾欄瓦肆、酒館茶樓津津樂道,不少書賈翻刻牟利,世人爭相傳閱,大有洛陽紙貴之勢。你看的是哪一回故事?”
蕭靈犀紅唇一撇,嬌嗔道:“老爺公事繁多,對一個小小的知縣卻這般熟悉?想必是在哪個什麼樓、什麼館聽了哪個小蹄子浪說的。整日裡口中心肝寶貝兒的,原來全是假的,心裡不知惦記著哪個嬌娘嫩妹,說不得還要在書中學些風流手段呢!你自去看吧!”星眼含怒,黛眉微聳,略微作勢掙脫幾下,扭身將一雙白生生、細嫩嫩的手兒捏著那書送到崔呈秀眼前,崔呈秀一手攬住她那不住扭動的細腰,一手取了書,嘴裡哄道:“天下官員履歷咱早已瞭然於胸,全賴昔年為九千歲羅織東林黨罪名上《同志錄》、《天鑑錄》時,將吏部的檔案翻閱一遍,紅塵中的女子哪裡知曉這些?看的全是些男歡女愛的事體,哪個會去想馮夢龍何許人也。便如你一般,看的這回《錢舍人題詩燕子樓》,必是遙想關盼盼與張建封紅顏白髮,在燕子樓上雙雙看夕陽暮色,在溪畔柳堤上攜手緩緩漫步。只顧為書中的男女哭笑了,還會想什麼寫書人模樣醜俊來歷出身?”
不料,蕭靈犀突然雙肩抽搐,哭泣起來,崔呈秀以為言語不周,還要再勸,蕭靈犀哽咽道:“當年張建封病逝徐州,葬於洛陽北邙山,一時樹倒猢猻散,張府中的姬妾風流雲散,各奔前程。只有年輕貌美的關盼盼無法忘記夫妻情誼,矢志守節。張府易主後,她隻身移居到徐州城郊雲龍山麓的燕子樓,與世隔絕,日日對著樓前的一灣清流,沿溪垂柳。但風光依舊,人事全非,長夜寒燈,形單影隻,冬去春來,日復一日,燕子樓中不再歌舞,樓中人也懶於梳洗理妝。每日惟食素飯一盂,閉閣焚香,坐誦佛經。不施朱粉,似春歸欲謝廬嶺梅花;瘦損腰肢,如秋後消疏隋堤楊柳。婢子也怕有那樣一天。真有那樣一天,婢子不願留在世上,原隨老爺地下,生不同時死同穴,也就心滿意足了。”
幾句話將崔呈秀說得無情無趣,心裡愈加鬱悶惶恐,將書一把投在火盆裡,罵道:“都是這該死的混賬知縣惹得愛妾不快,等咱東山再起,便要將他拘來,當堂打幾十棍子,看他還敢妖言惑眾?”端起盛了參湯的青花小碗,用銀湯匙喂蕭靈犀參湯,蕭靈犀微張著嘴喝了,閉起眼睛,偎在他的懷裡,滿腮的淚。崔呈秀替她拭了,舀了一勺參湯喝了,抬眼看看窗外,不知何時紛紛揚揚地飄起大雪來,門外卻站著一個人,渾身雪白,心裡一驚,脫口喊道:“可是崔福麼?快進來!”蕭靈犀聽了,起身躲入內室。
門外的崔福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