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部分(3 / 4)

小說:莫言 作者:噹噹噹當

膽小,”上官金童說,“司馬糧膽大心細,他準行,等他回來,讓他跟你一起學吧。”沙棗花把大鏡子藏在腰裡,像個成熟少婦一樣唸叨著:“糧子哥,糧子哥,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司馬糧是五年前失蹤的,那是我們埋葬了司馬庫的第二天晚上,陰冷的東北風吹得牆角的破罈子舊瓶子發出嗚嗚的悲鳴。我們對著一盞孤燈枯坐。風把油燈吹熄,我們就在黑暗中枯坐。大家都不說話,都在回憶埋葬司馬庫的情景。沒有棺材,我們用葦蓆把他捲起來,像餅卷大蔥一樣,卷緊了,外邊又捆上了十幾道繩子。十幾個人把這屍首抬到公墓裡,挖了一個深坑埋葬。墳頭堆起後,司馬糧跪下磕了一個頭,沒有哭。他那張小臉上出現了一些細小的皺紋。我很想安慰這個好朋友,但想不出一句可以說的話。歸來的路上,他悄悄地對我說:“小舅,我要走了。”“你要到哪裡去?”我問。他說:“我也不知道。”風把油燈吹熄的時候,我恍惚看到一個黑影溜了出去。我隱約感到司馬糧走了,但我沒有吱聲。司馬糧就這樣走了。母親抱著一根竹竿,探遍了村莊周圍的枯井和深潭。我知道這是沒有意義的勞動,司馬糧永遠也不會自殺。母親託人四處去打聽,得到的是一些自相矛盾的傳說。有人說在一個雜耍班子裡見過他,有人說在湖邊發現了一具被老鷹啄得面目不清的男孩屍首,有一隊從東北迴來的民夫,竟說在鴨綠江的鐵橋邊上見過他,那時,朝鮮半島戰火熊熊,美國的飛機日夜轟炸著江橋……

從沙棗花送我的小鏡子裡,我第一次詳細瞭解了自己的模樣。十八歲的上官金童滿頭金髮,耳朵肥厚白嫩,眉毛是成熟小麥的顏色,焦黃的睫毛,把陰影倒映在湛藍的眼睛裡。鼻子是高挺的,嘴唇是粉紅的,面板上汗毛很重。其實從八姐的身上我早就猜到了自己非同一般的相貌。我悲哀地認識到,我們的親生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是上官壽喜,而是像人們背地裡議論的那樣:我們是那個瑞典籍牧師馬洛亞的私生子女,是兩個不折不扣的雜種。可怕的自卑感齧咬著我的心靈。我用墨汁染黑了頭髮,塗黑了臉。眼珠的顏色沒法改變,我恨不得剜掉雙眼,我想起了吞金自殺的故事,便從來弟的首飾盒裡,找了一枚沙月亮時代的金戒指,抻著脖子吞了下去。我躺在炕上等死。八姐坐在炕角摸索著紡線。母親去合作社裡勞動歸來,看到我的模樣,自然大吃一驚。我以為她會因此而羞愧,但她臉上出現的不是愧色,而是可怕的憤怒,她抓著我的頭髮把我拖起來,連續扇了我八個耳光,打得我牙床出血,雙耳轟鳴,眼睛裡進火星。母親說:

“一點也不假,你們的親爹是馬牧師,這有什麼?你給我把臉洗淨,把頭洗淨,你到大街上挺著胸膛說去:我爹是瑞典牧師馬洛亞,我是貴族的後代,比你們這些土鱉高貴!”

母親痛打我時,八姐不動聲色繼續紡線,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

我哭泣著,蹲在瓦盆前洗臉,墨汁很快把盆裡的水染黑了。母親站在我身後,喋喋不休地罵著,但我知道她罵的已經不是我。後來,她用水瓢舀著清水,嘩嘩地澆著我的頭。她在我後邊,拍抽答答地哭起來。流水從我的下巴和鼻子上,一股股注入瓦盆,由烏黑漸漸變得清明。母親用手巾揩著我的頭髮說:

“兒啊,當年,娘也是沒有辦法了。但上天造了你,就得硬起腰桿子來,你十八歲了,是個男人啦,司馬庫千壞萬壞,但到底是個好樣的男人,你要向他學!”

我點頭答應了母親。但我馬上想起了吞金的事兒。我剛想向她坦白,上官來弟氣喘吁吁地跑進了家門。她已經成為區火柴廠的女工,腰上繫著印有大欄區星光火柴廠字樣的白圍裙。她驚慌地對母親說:

“娘,他回來了!”

母親問:“誰?”

“啞巴。”大姐說。

母親用毛巾擦著手,悲哀地望著枯槁的大姐,說:“閨女,這大概就是命啊!”

啞巴孫不言用他的奇特方式,“走”進了我家院子。幾年不見,他也見老了,戴得端端正正的軍帽下,露出了斑白的頭髮。他的黃眼珠子更加陰沉,結實的下顎,像一片生鏽的犁鏵。他上身穿著簇新的黃布軍裝,緊緊繫著風紀扣,胸前佩戴著一大片金光閃閃的獎章。他的雙臂修長發達,肥大的、戴著潔白的棉線手套的雙手各按著—個帶皮釦子的小板凳。他端坐在一塊紅色的膠皮墊子上,墊子彷彿是臀部的組成部分。兩條肥大的褲腿,在肚腹前繫了—個簡單的結,他的兩條腿,幾乎齊著大腿根被截掉了。這就是久別的啞巴重新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形象。他的兩條長臂按著小板凳,儘量往前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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