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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下了冷雨。
周絮身上有傷,溫客行是知道的。
有時,他聽到那人輾轉反側,骨頭透過薄薄的草墊和岩石碰撞著,像是捲了刃的劍於巖上重煅的聲音,叮叮鐺鐺叮叮,到晨時,便又是一副塑好了的筋骨。
有時,他也聽到那人忍極咬牙的聲音,這聲音他是熟悉的,他有過許多咬牙忍耐的夜晚,有時是受了外傷,有時是中了毒,他剛入谷時,是因為害怕卻不能教旁人知曉。
於是咬了牙,把嗚咽碎在腹中,覆上瘋癲的面具,任誰也瞧不出他內心的恐慌。
阿絮呢?他是為了什麼輾轉難安,又是為了什麼咬牙忍耐?和他流落江湖的歲月,有著怎樣的糾葛呢?
周絮難以入眠的夜裡,溫客行聽著骨頭和岩石碰撞的聲音、聽著牙齒顫慄的聲音清醒過來,他闔著眼,感受到身邊人疼得顫抖,那顫抖竟似在虛空中傳播開來,直教他也要疼得顫起來。
他想探究這個人的過去,想追尋谷外這些年到底有何變遷。他像是個孩童重拾了對世界的好奇心,許多年來頭一遭不再是計算著人命與陰謀在黑暗中清醒,而是在想象著身邊人的過往,想著人世的變遷。
他像是個人,感到了愁緒。原來這世間除了白晃晃赤裸裸的仇,還有一種是問不得觸不得,是剪不斷理還亂,是愁。
沒有周子舒的甄衍,入了鬼谷,蝕肉煅骨,成了人鬼皆畏的溫客行;沒有來接甄衍的周子舒,竟也經霜歷雨,沒有在四季花常在的地方長大成為甄衍曾經最想變成的俠客嗎?
懲惡揚善,濟弱扶貧。
世間是容不得這般的人的。
秦懷章呢?他怎的不護住周子舒?他沒來接甄衍,卻連周子舒也沒有護住嗎?還有鏢局,又是何人尋仇,竟令他也深陷鬼谷之中呢?
還有白衣劍,他初見周子舒時那柄從不離手的軟劍,又去了哪裡呢?
阿絮,若我是甄衍,你是周子舒,我們之間便不會有這許多的隱瞞與揣測嗎?
命運一事,何其難測,分明你是你,我是我,可我們又都不是我們了。
溫客行正思緒萬千,心內如覆了深冬之雪,極寒之冰,既燙且疼。
卻聽周絮起了身,打坐運功,調理內息。
溫客行知他是疼得實在難耐了,夜間冷雨,應更是令他如蟻噬骨。
約過了兩炷香的功夫,周絮仍在打坐。溫客行疑他睡著了,起了身去瞧他。
周絮手置於膝上,闔著眼睛,沒有反應。溫客行湊近了去看,只見他額上一層細密的汗,唇是寒涼的月色的白,乾裂了幾處小小的傷口。溫客行取了放在山洞裡滴水巖下的碗,用食指浸了一點水觸在那人的唇上。
那人仍是沒有動靜。
他便大了膽子,湊得更近,用沾了水的指尖輕輕在那人的唇上描摹,唇角、唇峰……像是畫師用工筆在描摹一幅山水畫,他撫上這唇,像撫上二十年來他未曾經歷過的春花秋月、夏蟬冬雪。
他抿了抿嘴角,湊得更近了。
潤溼那人的唇,他便又去看那人的眉眼。夜色正濃,他看不清,指間便從那人的唇間落在眉毛上,又棲於眼睫上,未碰肌膚,只輕輕地點著睫毛,他感到那人的眼睫在他的指間顫動,指間便變得敏感得很,若有若無的觸感就使他生出些難以言喻的癢意。
他放下手來。
他疑心周絮是醒了的,可他仍闔著眼,溫客行的氣息落在那人的眼睫上,他便感覺周絮落在自己頸間的氣息亂了幾分。
他不當醒的,周絮也不當醒的,夜色正濃,這當是一場夢。
他們不曾睜開眼,眸裡不曾映入對方的面容,這便是一場夢。
溫客行似燙了手一般起了身,回到草墊處躺下。許久,他的心仍跳得厲害,在寂靜的夜裡,在空曠的山洞裡,聲如擂鼓。
他伸手捂了心口,心跳卻失了控,捶得他的手心都發麻。
他聽到周絮起身,經過他身邊,衣襬自他肩側滑過,他的心便離了身,掛在了那人的衣襬上。
怦怦怦……
他疑心周絮是聽到他的心跳,才從他身側走開了。
更深漏長,雨仍在下,他聽那雨打在草木上,打在峭壁上,打在深不可及的谷底,單調裡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裡,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