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了心思分辨,聽到冷雨漸急,於天地間奏著一支曲子,輕輕地奏沉沉地彈,徐徐地扣噠噠地打。
他聽不到想聽的人的聲息。
他再按耐不住,微張了眼睛,去尋那人的身影。
卻見周絮正於洞口處坐著,一身伶仃骨,水墨畫中孤零零的一根松,和山谷裡那些幕天席地的松柏竹木毋有不同,像是暫棲此處的幽魂,雨打在他身上,鏗鏗鏘鏘,水墨暈開,他要在千重夜色中化去了。
不抓住他,他就要隨冷雨溶於夜色了。
溫客行驀然生了些不知來由惶恐,抓住他,像抓住一陣風,抓住一瓣雪,不然他就要逝去了。
可什麼,能讓一陣風,一瓣雪,為之駐足呢?
“阿絮。”溫客行喚道。
周絮回頭看他,溫客行看不清他的臉。涼涼的水意瀰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裡旋起,他的臉隔著蒼穹間的珠簾,溫客行感到他的呼吸都沉重地覆著灰雲,陰影在山洞內延長復加深。
溫客行好像又在夢中了,不然周絮怎會一副是如此蕭蕭索索的樣子,他當是一劍破天光的周子舒。
可他行至周絮身邊,觸到他被冷雨濡溼了的衣衫,雨從他的下頜順著脖頸流入更隱秘處。
這確是周絮。
周絮看了看他,又看向洞外的冷雨。
此時天已不是密不透風的黑,天邊一線已是絳紫色,是熹微將至未至之時。山洞外,奇巖怪石,相疊互倚,樹香沁鼻,宵寒襲肘,他們凌虛而坐,枕著潤碧溼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
仙人一樣。
他們是萬籟俱寂中唯一的呼吸。
周絮仍不開口,不疑溫客行何故由睡夢中醒來,何故與他並肩席地。
他們的肩頭似倚未倚,衣衫若即若離,一起聽聽看看這冷雨。
“阿絮,上一次我來這山洞,也是下雪。”溫客行的聲音像雨打瓦簷,聲比碎玉。
周絮的神魂終於沒有隨著冷雨淌走了。
“不同的是你救了我,我救了阿湘。那時我還是半大孩子,有隻老鬼總想抓了阿湘剝了皮去做衣裳,我搶了阿湘逃至此地,那老鬼追上我們,我抱住老鬼的腿一起跌下來。”
周絮的眼神終於落在他身上了。
溫客行的眸子亮亮的,雨溼潤進他的眼睛裡,他的眼裡也氤氳著煙雨,“我比老鬼命好,衣服掛在一棵樹上,樹枝真柔弱啊,我攥著樹枝向山壁移動,既怕它斷了我摔了下去,又怕它不斷,我移到巖壁處上下無路照樣要摔了下去。雪真大啊,手指都凍僵了,可雪也真好,我可以吃雪。我爬了三天,帶著阿湘爬到這處山洞,那時,就像此刻,正要日出了。”
周絮看著眼前人,這樣一張臉,放在市井,誰會想到他是故事裡的攀壁食雪的孩子呢?
他想到那日跳落懸崖時,溫客行篤定地道:“我不會騙你。”又思及下落時溫客行欲伸手去抓巖壁。
被劍傷至見骨的青年的手。
被雪凍僵的孩子的手。
之後如何呢?如何在大雪裡取暖採食,如何休養療傷,帶著一個奶娃娃,如何又回到群狼環伺的鬼谷,成為今天的模樣。
周絮情知這個故事應是長且曲折,但卻不想再問了。
他們這樣的人,平生豈堪一問。
勉勉強強,拾掇得像個人樣,並肩在此,聽聽看看這冷雨吧。
他出昆州時是驟雨打荷葉,離晉州時是疏雨滴梧桐,而今在鬼谷,聽著這場催心折骨的冷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周絮又低低吟著,合著雨聲,抑揚頓挫,輕輕重重輕輕。
山莊、廟堂、江湖,他的半生,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