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動人處,她淚水就涮涮地往下滴。剛才喝下去的茶全從眼睛裡冒出來了。這使我明白了一點道理,哭是笑的另一種形式,眼淚是稀釋了的歡樂和笑聲。我開玩笑說:“水再缺,南水北調工程也不缺你這點水資源。留著自己用吧。”歐陽一虹一甩秀髮,衝我一笑,擦乾眼淚,準備回去了。她要趕寫一國有企業改制的長篇專訪,過幾天要見報。所以得“趕”。從某種意義上講,記者跟詩人幹著同樣的活,都是手工業者。又都屬於熱衷於感受現實生活的一類人。不同的是,他們用囉索的語言反映精彩的生活過程,我們用精煉的語言描寫囉索的生活片斷。出門時,歐陽一虹說:“張大哥,以後這類傷感的片子別讓我看。給你澆了地,你還不說聲謝謝。”
歐陽一虹踏著清脆的腳步聲走了,聲音隨著樓梯往下滑去。我開始做飯。懶洋洋的,象一個消極怠工的三流廚師。正在準備切菜時,突然覺得一個人吃飯是件極其無聊的事。太沒勁了。乾脆不做了。準備下午在外面混一頓算了。於是我重新回到電視機前,一邊看碟子,一邊剔牙。我牙縫很大,蟲蛀的。這成為我醜陋的一部分。我生長在西北農村,15歲那年才知道牙刷是什麼東西,16歲時才刷牙。當我開始學會刷牙時,牙齒已經壞得差不多了,甚至可以不刷牙了。上大學時牙縫就已經很寬了,別人跟我說話時,首先看到我的是牙縫,然後才看到牙齒。就跟我們看盲人,首先是看見他的眼睛,其次才是看到他的臉一樣。特徵的東西總是最先映入眼簾。我通常飯後一段時間牙不舒服。有同學開玩笑說,往後建議老師每天給我開一節必修課,讓我專門清理牙齒,打掃口腔衛生。
我的玩伴小胖子劉小巴是比較關心我的狀況的。他在繁忙的警務工作之餘打來電話,問我在幹什麼。我告訴他,我正在剔牙,中午吃的瘦肉炒青菜,全卡在牙縫裡了。我不喜歡用牙籤,容易傷及牙根。直接用小指頭在嘴裡尋找。這樣不文明,但卻方便。我終於從牙縫裡摳出了一點卡牙的東西,以為是瘦肉,拉出來卻是青菜。小胖子就笑,又問:“還幹什麼了?”我說,還有上週吃飯的碗還沒洗,得先在水裡泡一下才行。小胖子以一個上進者的高昂姿態說:“張大哥,你應當找點事情乾乾,哪怕找幾個朋友玩玩也好,不要一個人呆在屋子裡,悶得太久,那是要出人命的。”
我說:“你們他媽的都忙,我找誰玩去?”
小胖子說:“你去找趙德發玩。趙德發也是一個人。他一下班就沒事了。”
說起趙德發我就想那個臉長得圓圓胖胖的年輕人,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我懷疑他跟某個電視節目主持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只是比主持人長得高一點,更好看一點。他是浦東電腦城的老闆。電腦城裡最大的樓面就是他租的。他曾經創造過一天賺錢30萬元的輝煌記錄。趙德發是南京人,37歲。以前是搞建築的,手下有個掛靠在別人旗下的建築公司,其實是個包工頭。在建築行業賺足了錢,覺得幹那活太辛苦,便轉向電腦了。再說,他作為一個包工頭,手頭就只幾百萬,真正要進入房地產是不行的,錢太少了,太容易被大公司擠垮。既然成不了大器,不如知足一點,趁早改行了,進軍東上海電腦市場。在我廚藝興趣濃厚時,每天跟燒菜節目主持人學做一個家常菜,趙德發經常和小胖子一道來我家品嚐。他看見電視上的漂亮女孩就希望鏡頭永遠不要移動,鏡片後面的眼珠子象是怒目圓睜,發出那種叫人不安的火光。他是個好人,毛病就是太喜歡女孩子了。如果退回到改革開放之前,這小子就該槍斃三回。不過這不怪他,近十多年來,我們的偉大時代培養了一大批象他這種雄心勃勃的男人。
只做醜陋人,不做醜陋事。這是我的信條。不要看我醜陋,不要看我土氣,不要看我不善言辭,也不要看我周身帶著秦巴山地的泥土氣息,可我卻是以一位詩人的眼光看待我們大千世界的。只要世界上還有一些詩意,我就能一把將它抓住,並穿透它的五臟六腑,七顏八色。別的不行,我就這點本事。所以跟我打交道的朋友越來越覺得我有滋味,說我是個聰明的信得過的有點詩意的人。與玩伴們快活地相處,是人生的一種最基本的樂趣。所以我把它看得很重要。可是,一進入六月就不行了,孩子們過了歡快的節日,無憂無慮地玩耍去了,把一切煩惱都留給了大人。生活象一塊乾裂了的土地,且不說長出好莊稼,甚至寸草不生。以至於每一個玩伴打電話問我目前的狀態時,我都毫不猶豫地說,很糟糕,糟糕透了。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失眠。通常,我上床的時候,便是瞌睡下床的時候,這傢伙趁我不注意就高飛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