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建塔的碑銘,某師入火的偈語,間著遊山玩水、聽琴看畫的雜文。又取一本詩集看時,只見也與文集一般,前面列著許多大老的序文,中間注著無數名公的批語,密點濃圈,花花綠綠,煞是熱鬧。
素臣將兩部詩文大概看過,說道:“你這文字如木排,排木非無材料,卻未曾清荒見老,又七橫八豎的亂堆一處,便不好看。你這詩,如小家暴富女人亂烘烘插著一頭簪釵,糊突突塗了一面脂粉,原有裝飾,全沒安排!我本酷惡禪門,不該為你指示。但孟子有云:”歸斯受之而已。‘念你也費過苦功,可憐未得門徑!若要在詩文中討些生活,肯虛心求教,我便不惜提撕,把你病根一一指出。然後用著對症的靈丹,可使你舊患頓除,新肌漸長也!“法雨驚異道:”小僧酷好詩文,以為性命。你若果有些見識,指得出我些小錯處,則從前議論,俱可付之太虛。且請教,這詩文中,那一處有何毛病呢?“素臣因把文集揭開,一篇篇指出他看道:此處不應如此起,此處不應如此接,此句與前面這句矛盾,此段與後面這段牴牾。此係重頭,此係兩舌;此係贅疣,此係蛇足;此係生吞,此係杜撰;此篇前反後正,文字嫌其板重,中間須著一段虛文;此篇通局發,文字嫌其呆整,後面須綴一段閒文;此篇花簇文字,不宜有此一段,如一疋美綾內,間著幾尺粗機麻布;此篇秀麗文字,不宜有此數句,如一隊仕女中,擠著兩個亂髮頭陀;這幾篇情理有虧,宜刪;這幾篇冗長無味,宜節。
素臣講得高興,率性把古文三味,細細開發出來。法雨初時滿肚不然,講到後來,覺得實有道理,便把素臣指出病根,逐細體認,真如撥雲見天一般,已是暢快。及素臣細講那古文三昧,更是聞所未聞,津津諦聽,聽到得意之時,竟是抓耳撓腮,心花俱放。法雨此時心悅誠服,見素臣語勢將終,便立起身來,撲的跪在地下,說道:“相公真天生才子!貧僧冒犯,乞恕無知!還望大發仁慈,不吝指迷,感激無地!”素臣一把扯起法雨來,一手在桌上一拍道:“和尚真快人也!”這句話沒有說完,就從這一拍裡,房艙內豁琅一聲響,一張桌子倒下,把桌上的碗兒、碟兒、箸兒、勺兒、菜兒、飯兒、醬兒、醋兒、湯兒、汁兒,一骨腦兒都傾翻船板之上。慌得三個女尼,慌忙扶起桌子,收拾了板上的碗碟菜飯,揩抹了醬醋湯汁,揭起艙板,喊道:“不好了!一包《觀音經》被香簟湯浸透了!”
且道素臣一拍,因何把房艙內的桌子都擊翻了呢?只因素臣一心講究文法,法雨一心領受,雙人一心諦聽,兩尼一心偷覷雙人,大家都是心不在焉。頭艙侍者,三艙意兒,房艙老尼,各把早飯整備,擺在桌上,素臣等五人俱不知道。那兩個小尼,斜靠著桌子,四隻眼睛,都向窗槅中直注在雙人的臉上,正自出了神去。忽被素臣在桌上一拍,大聲稱快,便如在小尼耳邊,起了一個霹靂,兩個身子,不覺一齊直挫下去,一人一隻粉臂往桌上一撐。偏偏房艙內桌子,是摺疊的,有甚禁架?便自直掀轉來,把桌上東西一齊翻落。虧得兩尼猛將身子一凝,疾便攀住窗槅,不然就連身跌下去了。正是:
書生一掌平空擊,美女雙魂繞著飛。
此時素臣等也只道事有湊巧,各自吃飯。只有靜悟眼見小尼出神著祟,打翻了桌子,累他收拾,好不氣悶。卻是敢怒而不敢言,嘟噥了幾句,也就罷了。法雨候素臣吃完了飯,說道:“小僧吃完多時了,請文相公到前艙,還要求教。”素臣略不推辭,走到二艙,法雨讓在嘉文簟褥上躺靠,令一個侍者在旁打扇,一個侍者在頭艙烹茶,將原烹下的,先取一杯,展抹過杯口漬沫,躬身遞上。自己另放一個坐墊,側首相陪,屏息而聽。素臣遂傾箱倒篋,把那古文之法,不傳之秘,一齊揭示。喜得法雨滿心奇庠,說道:“天幸遇著相公,如暗室逢燈,絕渡逢舟。從此讀書作文,俱可望有門徑矣!”兩人在前艙,言者娓娓,聽者津津,不覺炎暑。那兩個侍者,當此晝長人倦的時候,伏侍已久,支援不定,兩把扇兒,不知不覺丟落板上。與三艙內意兒,房艙內靜悟,都往大槐國裡,看淳于駙馬、金枝公主結親去了。只有雙人專心聽講文,兩尼專心看著雙人,還在眼睜睜地。
兩尼暗地商量:“怎樣勾挑一下?”尋思無計。忽見雙人拿去一撮西瓜子兒,放在鋪上,一個一個的取來咬吃了。因忙取些瓜子,用香口咬開,剝出仁兒,在窗槅中遞將過去,安在鋪上。雙人聽出了神,只顧伸手取食,竟像自己剝在那裡的一般。了因心裡好不喜歡,暗忖:“這事有幾分想頭了!”了緣看見,也忙剝瓜仁送過。雙人也不管是子緣遞的,是了因遞的,一概隨意取食。兩尼更是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