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她吧!
十幾公里的路程很快結束。一到市區她就下車。她住在哪個小區,哪幢樓哪個房間,我無從知道。她有沒有結婚,有沒有男朋友,我不敢去問。我想知道,又怕知道。我能做的只是把車開出幾米,停到隱蔽的地方,看著她登上過街天橋,到馬路對面打一輛計程車,或擠上公共汽車,從我的眼前消失。
她去了她的世界。我在斑駁的陽光裡,陷入了可怕的失重與空前的恐慌之中。一種絕望! txt小說上傳分享
醒(十一)
醒 11
一種痛心的望塵莫及式的絕望。
我要怎樣才能贏得她的好感,怎樣才能把她流盼於別處的眼神吸引到我這裡來呢?現在,我即使緊握她的手,貼緊她的臉,兩人彼此相擁,她都不會感到我強烈的心跳。
我懊悔自己為什麼不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狂人,一個相貌別緻的人。如果我是個畫家,就可以和她討論一下印象派、超現實主義,探討一下達利、畢加索的內心,梵高的向日葵,鄭板橋的竹子,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我們可以對杜尚的《門》進行一番深刻討論,她一定會站在杜尚一邊,她這代人不都是這樣嗎,零亂、破舊、非常規、非主流,她一定會說,她是在追求最高層次的美,一種非藝術的藝術,非美的美,一種大美之美,無美之美!那種思想上的解放,心靈上的自由,完全否定了傳統所崇尚的對立與分離。我專門和她唱反調,大罵所謂的後現代狗屁不是,美首先要實現視覺美,形式美,對稱美,像城市一樣,只有經過設計、規劃,才能和諧。可那是美嗎?僵硬,死板,主題,陳式,千篇一律。她一定會這樣說。好,就是這樣。我們為此爭得面紅耳赤,無論願不願意,我會告訴她城市將越來越是我們的家,而所謂的伊甸園似的村莊將永遠成為一種回憶。我希望她最好能被我氣得大哭,我就是要看看她可憐兮兮的傷心樣兒。
如果我是音樂家,就可以和她一起聆聽《藍色多瑙河》、《月光下的鳳尾竹》、《梁祝》、《二泉映月》;如果我是作家,就可以談談物件徵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的看法,哪怕只會哼幾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能對“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做番解釋,隨便她怎麼笑我旁門左道班門弄斧,只要她坐在我對面。遺憾的是,我生長的山村貧瘠得沒有歌聲,只有一個四人組成的吹鼓手隊,也只是在改革開放後,婚喪嫁娶的時候才能見到,據說鄰村在一九六六年之前還有一個規模相當水平不低的戲班子,但也在 “破四舊”運動中毀掉了,藝術在我開始認識這兩個字時,就是一種高貴陌生遙不可及的東西,翻開過去所有的記憶,我能接觸到的藝術,無非就是那些喜鵲登梅、鴛鴦戲水、貓蝶(耄耋)松石、獅滾繡球漆畫的炕圍,繪有松鶴延年、牡丹獻貴、五子登科、梅蘭竹菊等內容的描金櫃,窗戶紙上的貼花,塗成五顏六色的麵塑以及媳婦們手中納的彩色鞋墊兒與碎布塊兒拼對的門簾。這些充滿鄉土氣息的東西,如果冠以藝術,儘管沒什麼不妥,但細品起來實在有點缺少正規,甚至有點牽強。至於樂器,哪怕是一片柳葉兒,我都不會操用。直到上了初中我也意會不出“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詩境。面對中國五千年的燦爛文明,我為自己的無知慚愧過,但也因為蒼白的童年原諒自己。所有那些可以掛在嘴上擺到桌面上的有關藝術的人名與學術詞語,我都是在生活或書本中無意拾得的,我從來沒有對它們進行過研究,沒有付出過熱情(我一直認為熱情是一種難以實現的奢侈和豪華),因為我覺得藝術對於我來說毫無意義。
現在我懊悔了。難道我還能像對桑安娜那樣,對薇拉講秋後的土地落滿陽光,兩頭牛一張犁,一個農夫扶犁揚鞭,靜靜的山谷,微風蕭澀,我雙手抱膝,坐在石頭堾上看鋥亮的犁悠然地劐過,被翻開的土壤溼潤潤的一壟挨著一壟的景象嗎?講冬天大雪過後,到處銀裝素裹,幾個懷抱乾柴的小孩站在林中,跳來跳去的松鼠抖下松枝上的積雪落他們一身嗎?還能講,夏日的中午,我偷偷從炕上爬起,躡手躡腳逃出家門,跑到村外池塘游泳,老師吹哨時,還光著屁股露著無毛老鼠樣的小*在石板上曬太陽嗎?可除了這些,我能告訴她什麼呢?
放下薇拉,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家變成了一處虛無之地。我開車在市區到處亂逛,一個街道接著一個街道,潛意識裡我覺得,也許會在某個茶社的門口或咖啡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