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得劍拔弩張,一點沒有趣味和幽默感。
這裡,姑且不談專制不專制,朱元璋的反應和處置方式,確實表明他是歷來帝王中少有的一個對文人文化、文人傳統一無所知的粗鄙之輩。像宮怨詩這種歷史悠久的創作題材,早已失去任何現實意義,而只是文人的一種習慣性寫作,一種自我陶醉而已。朱元璋對這種心態全然陌生,竟對本來近乎無病呻吟的東西認了真,動用國家機器,大刑伺候。雙方文化心理上的錯位,讓人哭笑不得。估計明初的文人雅士們驚愕之餘,還不免一頭霧水:政治固然可以不談,但怎麼風月也談不得了呢?
一直說到這兒,我發現大興文字獄的朱元璋與歷史上其他鉗制言論、燒書罪文的專制暴君,有一個本質不同:他沒有自己的意識形態,他的所作所為不是為著推行自己的思想權威,讓讀書人都遵循“朱元璋主義”來思考和說話。在思想和意識形態方面,他毫無建樹,完全仰仗儒家政治倫理。他之所以殺那麼多人,跟許多推行文化專制的統治者意在搞他自己的“一言堂”,還是有所不同。
朱的濫殺,主要出於自卑。表面上,他殺人,他是強者;潛入深層看,倒是他才處於弱勢。這弱勢的實質即是,由於特殊出身他儘管做了皇帝,卻完全不掌握話語權———他沒有自己的意識形態,他所做的那個“皇帝”,是由儒家意識形態來定義的,可對這套話語系統他恰恰全然陌生,解釋權握在士大夫手中。他們有一整套的語彙、語法,暗語、轉義、借典、反諷、潛喻、異趣……不一而足;他們運用自如,如魚得水。而朱元璋倒很可憐,稍不留意即碰一鼻子灰,時常對不上話、接不上碴兒。他惱怒、羞憤、著急,怎麼辦?殺人。這是他唯一可以保持強者姿態、擺平自己的方式,就像一條狗,叫得越兇、情態越躁,越表明它陷於恐懼之中。我們不妨比較一下朱元璋和曹操,這兩個人都以多疑濫殺著稱,但顯然地,曹操的多疑來自於自負才高,“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的強悍,朱元璋的多疑卻來自於自己的文化弱勢地位,隨時在擔心被文化人戲耍和瞞辱;所以,為曹操所殺者,俱為性情狷介、恃才傲物之名士,而朱元璋所殺文人,死得都有些莫名其妙———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是小心翼翼計程車吏,例如那些撰寫表箋的地方府學教官們。
不過,有一件事情,朱元璋卻真正是在不折不扣地搞文化專制主義。這件事情的進攻目標和打擊物件,不是別人,正是“孔孟之道”的另一半、高居儒家“亞聖”的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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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之雄朱元璋(23)
朱元璋恨孟子,大有道理———但這倒不是當年孟子那句“士,誠小人也”,曾讓他出過大洋相。
孟子是為暴君發明“獨夫民賊”這種稱呼的人,他也第一個將人民視為國家主體———民貴君輕,君主被放到次要位置。他這樣評論人民推翻大暴君商紂王這件事:“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42}說,我只聽說過人民起來誅滅了一個名叫紂的獨夫,從來不知道有什麼弒君的事情。謀逆殺死君主曰“弒”,“弒君”一詞本身就明確包括道德犯罪的指責,但孟子在紂王滅亡這件事上,根本不承認這個詞。他認為湯放桀、武王伐紂這類事都是誅獨夫不是弒君,可以作為正義而永遠加以效仿。他還講到,正直的政治家事君無非兩點:“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43}如果君主有重大的劣跡,一定要加以批評糾正,反覆多次他不接受,就讓他下臺;如果君主只有一般的劣跡,也一定要加以批評糾正,反覆多次他不接受,大臣就應該辭職離開他。
朱元璋是什麼人呢?我們對他,雖不能簡單地稱為暴君,但他卻是把君權推到無以復加的極致的人,本來就獨尊獨大的中國式君主霸權(試比較一下歐洲古代君權,就能看出中國古代君權是多麼徹底:在歐洲,且不說還有教權與君權分庭抗禮,即便貴族騎士階層也能在君權之下保持某種榮譽上的獨立性),在他手中發展到壟斷一切的最高階段。這樣一個人,與孟子的政治學說可以說是天生對立的。反過來看,孟子力倡反對“獨夫”,不也正戳在朱元璋的痛處嗎?
以孟子“民貴君輕”的觀點論,他千百年來居然被專制君主們尊為聖人,裡頭絕對有大虛偽。在專制君主那裡,他理該是不受歡迎的人,他的思想理該是不受歡迎的思想。我的朋友李兆忠先生在《曖昧的日本人》裡說,日本雖然學習中國文化和儒家思想,但獨對孟子堅決加以排斥,因為孟子對君主的輕視與不敬,有損天皇的權威。我